秦河边有个李葛庄,庄东头住着一户人家姓李,叫李贵。妻子早些年去世了,膝下只有一女,叫李春莲。爷儿俩住着一间小破草屋,地无一垄,只靠李贵给邻村张庄的一户姓张的大财主家扛大活湖口,过着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
李贵却是穷命人生了个富贵身,哪天不喝半斤酒儿,就像大烟鬼缺了白面儿似的,浑身乏力,吸溜鼻涕。年终结账,东家给的工钱,没在兜里热乎热乎就被酒铺里要了去一一他欠人家的酒帐呀。闺女李春莲跟了这样的爹可就苦了。春莲三岁上没了娘,全靠邻居周大婶照料,方才存活下来。
周家是祖传的石匠手艺。周大叔一双巧手,在秦河一带可是大大的有名的。不论是大户家盖雕梁画栋的厅堂,还是有功名人家门前打对石狮子,哪个能落了李葛庄上的周石匠?周家有这么个手艺,再加上周大婶持家有方,总算能有碗稀粥喝。
李贵外出干活,就全然不管了闺女的事,周大婶便时常把春莲喊到家里,给她碗粥喝。
周石匠夫妇膝下只有一子,叫周磊,与那春莲恰好同年同月生。因周磊比春莲早生了几天,春莲便唤他哥哥。周磊也宛然像个亲大哥,有谁敢欺负小春莲,他上去就打。
周家一吃饭,周磊就嚷嚷: “叫我妹妹来一块儿吃。”真如亲兄妹一般。
周大婶也把春莲当个亲闺女疼。十三岁上,周大婶对春莲道:“你不小了,得学点儿女红,要不,以后嫁到人家,会受婆婆的气哩。”
春莲小嘴一撅:“俺一辈子不嫁人,只和磊哥在一块儿。”
这时周磊开口道:“那敢情好,以后,你就光给俺做饭吧。”
周大婶听了,乐呵呵地说:“你们两个小人儿,可不许在外面这样说,人家会笑话的。”
其实,周大婶心里早就有了打算,春莲这闺女和磊儿,都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两个小人儿又很对脾气,不正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吗。过了年,托人给李贵说说,干脆做个亲家,有什么不好?
转眼间春莲十五岁了。一天,周磊从坡里拾柴归来,走在半路上把柴禾捆一扔,想倚着歇歇脚,哪知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周大婶看看太阳西斜,小磊子还没回来,正想上坡里去喊,春莲说声,“我去看看。”拔腿就跑。
春莲老远就看见了周磊正倚着个柴禾捆,一高一低地打鼾。她走到跟前,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周磊,只见这张棱角分明的嘴上竟长出了黑绒绒的胡子。周磊敞着怀儿,胸肌块块隆起,好壮实。春莲不觉看得痴了。她粉脸儿一红,诡黠地笑了,从地上拾起根细草棒儿,轻轻地挠周磊的鼻孔。睡梦中的周磊,只觉得鼻孔奇痒,惊天动地打了个喷嚏。这下, 倒把春莲吓了个激灵,一个趔趄竟倒在了周磊的怀里。周磊一惊,情不自禁地伸开双手,紧紧搂住了春莲柔软的腰肢。春莲挣扎了一下,便紧紧贴在了周磊汗湿的怀里。
两个人这样呆了好一会儿,春莲忽而醒过神来,一推周磊:“磊哥,别,别叫人看见了!”
这下,提醒了周磊,他猛地松开手,羞得脸儿成了关公面。他急慌慌背起柴禾,一溜烟地跑了。春莲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流下了两行幸福的热泪。
此后一连几天,周磊见了春莲,就像小鼠遇到了猫一样,连忙躲开,他不好意思。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春莲刚一进门,周磊端起碗,又想往里间里藏,大婶叫住了,“小磊子,你见了莲儿跑个啥!”说着,周大婶噗哧笑了。
她懂得了两个孩子的心思。这一下,两个小人儿的脸上都飞上了桃云。
周大婶乐哈哈地道:“过两天,我就托个媒人,去给李大哥说说,把你俩的亲事定下来。莲儿,磊儿,你们有啥意见吗?”
春莲含羞脉脉地瞭了眼吭哧吭哧直搓手的周磊,喃喃道:“只要您老人家不嫌俺。”
“傻妮子,有你这么个儿媳妇,我就烧了高香了。”
周磊和那李春莲,虽然年仅十五,手却都巧得出奇。周大叔把那些石匠活儿悉心地教给周磊, 周磊一看便会,小小年纪就能生生在顽石上雕龙凿凤。春莲时常去周家跟大婶学女红,日子不长,居然也能做得一手上好的针线活儿。这两个,一个是怀春的少女,一个是初涉情场的少男, 瞅了机会便去村头的枣树林 里,只把那热呼呼的情话儿说个不尽。
一次,两人又在树林里幽会,春莲从兜里掏了块不知什么东西, 悄悄塞进周磊怀里,贴着他的耳根道: “回家再看。”说完,一甩大辫子,跑了。
周磊回到家,趁了爹娘睡下,挑亮油灯,从怀里掏出那块软绵绵的东西,展开看时,原来是块丝手帕,上面用金黄的线儿绣了两个很俊的小鸳鸯,还有四个小字儿: 鸳鸯戏水。
周磊心里寻思,也该给莲妹送点东西才是。琢磨一番,便从父亲的石料中拣出块透明的小水磨石儿,用心地刻了。
这日,春莲从大婶房里出来,刚走到门口,猛丁脚前落了块小石头,回头一瞧,周磊立刻把头儿缩了回去,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拾起一看,原是用水磨石镂雕的一对很精致的鱼儿,一旁缀了三个字:比目鱼。
这两个人,知道结婚只是迟早的事。周家老两口也天天说去找李贵。哪知,这李贵有半年不大回家了,一来二去,周家竟没空把这层窗户纸儿戳破。
这天,上灯时分,李贵忽从张家回来了。进门时,叫门槛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差点儿碰到墙上。
进屋一看,女儿不在,便冲周家喊道:“莲……莲儿一一!”
春莲听得爹的声音,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跑回家。一进屋,便闻得扑鼻的酒气。
“爹,又喝了,看,醉成这个样子!”
“你爹……我,高兴……东家请酒……不喝,白不喝。妮,你爹……以后,就不再扛……大活了,咱……咱有了地!”
春莲摸不着头脑:“爹,您醉了,睡会儿吧。”
“醉?我心里清楚……妮,爹把你送到福窝里了……二东家要娶你,我,答应了。”
“什么?”春莲吃了一惊。
“咳,东家托人……求婚,我……我李贵要做老太爷了。”
春莲吓出一身冷汗,急得抓过一只破碗,“叭”地一声摔在地上:“爹,你胡说些什么!”
闺女一发火,李贵头脑清醒了些:“妮,二东家今年……今年十八,人家还答应,送给咱村北的那十亩水田,外加五十吊铜钱,妮……”
春莲只觉得脑子嗡儿一声:“俺死也不嫁人!”
女儿一声尖叫,倒把个李贵的酒性全吓跑了:“妮,你说什么?这样的婆家哪里找去?人家不要咱的嫁妆,只要你这个人。要不是二东家有点小毛病,咱给人家磕头人家还不娶咱呢!”
春莲又急又气:“你答应,没我的事!你要逼我,我就一头碰死在南墙上。”
李贵小眼也瞪得溜圆:“养大你了,翅膀根硬了,敢不听爹的话!实话告诉你,过两天张家就来花轿。这事,由不得你!”
其实,这李贵是穷疯了,就为十亩水田、五十吊钱,硬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张庄的张家确是个富豪之家,祖上出过几辈子的举人,现在还有弟兄两个。老大张福堂,三十开外的年纪,精明强干。两年前刚刚花钱捐了个贡生。老二张福贵,是他的异母兄弟。年方十八。只是这张福贵一生下来,就如那虾米一样赖得不像个人样。十八岁了,还如那八、九岁的小孩子一般的身量,又得了痨病。这几日病情重了,喘起来直憋得翻白眼儿。张福堂自诩为忠孝廉义之人,他这个异母兄弟病成这样,如果自己没有什么表示,还不知外人如何评说呢,于是,便想给他这个痨病鬼兄弟娶个媳妇,冲冲喜。是死是活,他就不管了。
合该出事。这日,张福堂正去与王葛庄搭界的地里看看庄稼的长势。正巧遇上春莲背着一捆柴禾从他面前走过,不觉心中怦然一动。张福堂是个色鬼。时下家中就娶了七、八个老婆了,见了绝色女子,还是心旌摇曳。
管家见东家一双小钩子眼,直勾勾地瞧那远去的背柴女子,便附在耳上嘀咕道:“这妞儿是李贵的闺女。嘿,二东家病成这个样,倒不如给李贵说说,娶了他闺女,给二东家冲冲喜。”
张福堂大喜,捣了管家一拳:“正合我意!”
回去后,这张福堂就在大客厅里正儿八经地摆了十个大盘子,请李贵。一个扛大活的,能得到东家如此盛情款待,直把个李贵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东家一提说亲的事,李贵当时也愣了:谁不知二东家这个病秧子活不长?娶俺那闺女来冲喜,这不分明是往火坑里跳吗?
张福堂看出了李贵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大碗敬酒,把李贵灌得晕天转地。趁这当儿,又说出了送李贵十亩水田,五十吊钱的话。
李贵本是个有酒便是爷的角色,听了这活,脑子一热,连说:“中!”当下,管家便捧上两张早已备好了的婚约,李贵迷迷糊糊摁了手印。
张福堂对李贵道:“咱可是一言为定,后日娶亲。”
李贵一拍鸡肋,“中”就这样,订下了春莲的终身大事。
李贵心想:人家是什么门户,我当了他家的岳丈,还能少了酒喝?就那十亩水田,也够我下半辈子受用的了。嫁这么个体面人家,就算是上辈老人积了天大的阴德了。可是,回家跟女儿一说,莲儿竟然这个样,李贵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死妮子,老子早跟人家订了婚约,你就是张家的人了,别不识好歹!”
春莲一气之下,用头撞她爹,把个李贵撞得直栽跟头。李贵知道女儿的犟脾气,再这样闹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倒不如出去躲躲,反正后天张家就来抬人了。
他便戴上破毡帽,口里骂道:“死妮子,你死也没门!”脚底下抹油,溜了。
周家三口在这边听得真切,等李贵一走,便连忙推门进屋。
春莲委屈地扑进大婶怀里, 哭得呜呜咽咽,大婶只是叹气:“闺女,这事哭也没用了。你爹跟张家订了婚约,你就是张家的人了。孩子,想开点,我们女人就是嫁鸡随鸡,嫁狗跟狗! ”
周大叔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周磊两个眼圈红红的,痴痴发呆。
春莲猛地甩了把眼泪,“我死也跟着磊哥,大婶,大叔,只要您肯收留我!”
“唉——”两个老人只是叹息,“孩子,不要说张家有钱有势,就是一般的人家,也会告咱个拐骗人妻的罪。孩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春莲听两个老人说出这话,真如五雷击顶,立时昏了过去。春莲醒来时,只见周磊泪流满面的坐在床前,正可怜世巴地看着自己。两个老人已悄悄地退了出去,好叫他俩说个知心话儿。
春莲只疼得心都快碎了,她忽地坐起来说:“磊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今夜咱俩完婚,我跟着你游走天下。你有个手艺活儿,在哪里不能混碗饭吃?”
周磊抬起头,眼里滴出一串泪珠子,痛苦地摇摇头:“莲妹,咱还是认命吧!”说完就呜咽着跑了。
春莲睁大无神的双眼,回到了自家的小屋里,把几件衣服打了个包袱,暗下决心和周磊私奔。如果周家胆小怕事,那她只有一死了。
就在这时,人影一闪,进来了周磊:“莲妹,爹娘都想开了,叫我们两个明天晚上出走!”
春莲又悲又喜,与周磊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周大婶想去看看春莲,到了门口,呆了。只见屋里一片狼藉,只有李贵一人,伏在那张小破桌子上睡得呼天扯地,却不见了春莲。大婶一急,忙推醒了李贵。
李贵睁开惺松的睡眼:“大妹子,莲儿昨黑叫张家抬走了,这会儿,早就拜完堂了。嘿,大妹子,你可真是的,要不是我昨黑听了你们说的话,那,我李贵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原来李贵跑出家门,在街上兜了一圈,一想,还得找个地方躺躺。恰巧,周家门口有个草垛,他拽了个小洞,钻了进去,本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不料却听见了莲儿跟周磊的一席话,真是又惊又怕。事不宜迟,一口气跑到了张家,让他们今夜完婚。
那张家连夜派人,几个大汉七手八脚把春莲塞进轿里,可怜睡梦中的春莲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抬到了张家。周磊得知后,哭了个死去活来,大病一场,任凭爹娘如何解劝,就是不吭一声。他只把心思用在那些石头上,手艺倒是日渐精益,方圆百八里,谁个不晓得王葛庄的小周石匠?
周磊人又长得帅气,说媒的几乎踏破了门槛。爹娘说的急了, 他就大手一摆:“我打一辈子光棍,您别管!”
老实人认个死理儿,他打定了 主意:终生不娶,他要为他的莲妹守身!
再说春莲,被张家的人塞进轿中,一时气闷昏了过去。花轿到了天井院,人还迷迷糊糊,只好由丫环们摆布。不一会儿, 丫环们便给她戴上了凤冠、披上了 霞帔,这边鼓乐一响,她才清醒过来。
睁眼一看,和自己并排站着个小孩,穿件簇新的马褂,戴顶崭新的帽盔,肩上横披一条红绸, 胸前缀一朵大红的牡丹花儿。
这不是在拜堂吗?春莲又急又气,拼命挣扎,哪里还由得自己?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悠扬念词里,她被人硬按着头皮,行了礼仪。夫妻对拜时,她看见了新郎倌的焦黄的小脸,并听到了那个小男孩喉管里呼呼隆隆的痰喘。她大叫一声,用头乱撞,只听得“妈呀”一声,新郎官向后便倒。
仆人们一阵忙乱,七手八脚,把新郎官搀进了洞房,又是指人中又是排后背,好大工夫才苏醒过来。原来,这小男孩就是张福贵,他原本身子虚弱,拜堂时再这么一折腾,早就喘得透不过气来了。
一月后,张福贵的病重了,浑身烫手的热,不等请来医生,他就两腿一蹬,三魂悠悠,见阎王去了。
自此,春莲独守空房,她成了小寡妇。
每到夜晚,她独对青灯,心里默念着:磊哥,磊哥,快来救我吧!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二十二年!春莲苦捱着日月,已是心如枯井,再也泛不起什么波澜 了。周磊哥,也该是娶妻生子,一大家人了吧!
寡妇门前是非多。张家是富豪之家,张福堂又顶着个贡生的功名,讲究很多,从不许年轻男性越后院半步。平素只有一个老女佣陪伴着她。二十二年来,春莲受尽了白眼,吃尽了苦头。张家男女佣人不下三十人,可张福堂偏偏叫她去推磨。其实,这是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张福堂对她的报复。
痨病鬼张福贵死去半年后的一天,张福堂趁了后院无人之际,溜了进来。他一双小眼滴溜溜不离春莲的身子,嬉皮笑脸地往上凑,全无平日的斯文儿。
春莲早就从老婵女口中得知这个老大伯的德性心中早有提防,几句讥讽话,叫他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张福堂为他兄弟娶这个媳妇时,就没安好心。心想,你就是插翅也休想从这个小笼子里飞出去,迟早你还得落在我的手里。他抽空儿就往这厢里跑,嘴巴抹蜜,只把那些甜软软蜜浓浓的话儿来挑逗。春莲心里只有个周磊,对张福堂的行径早就恨之入骨了,哪里还谈得上动心?
这天,春莲正洗脸,忽然被人从后边搂住了腰,她惊个半死,回头一看,原是张福堂。
春莲反手一把,抓了张福堂个大花脸,疼得老小子直跳脚:“好你个贱婢,进了这个门,你就休想再走出去。我叫你一辈子就这样不阴不阳地活着,看你打熬得住!”
春莲用手一指:“你张家男盗女娼,还充什么斯文!你连个畜牲都不如!”
张福堂怕这小寡妇张扬出去,说了声:“走着瞧!”就溜了。
不几天,管家来找二奶奶,说是磨房里缺个人,二奶奶得去帮帮。春莲银牙紧咬,只得咽下这口气。春莲横下一条心,就这样,一辈子为磊哥守着这个冰清玉洁的身子吧。我对不起他!
再说贡生张福堂,自叫那春莲抓了个大花脸,心中好不懊恼,总想寻个茬儿,抓住把柄,整治一下这个小寡妇。他心中暗想,青春年少的,她能打熬得住?肯定她心中有了意中人!张福堂也就格外的留神。可那小寡妇硬是见了男人眼皮儿不翻,成天在个磨道里干活,落黑就进屋反锁屋门。
就这样,整整二十多年!张贡生也成了个满嘴胡子的老倌儿了。倒是那春莲愈发显得水灵,三十五,六的年纪了,面皮仍如剥了皮的熟鸡蛋清儿,白嫩可人。
张福堂暗忖:“小寡妇这般的年龄,这般的人材,日后难保不出事,恐怕是碍着我的这双老眼, 才没敢做出辱没祖宗的丑事来, 倒不如给她立个贞节牌坊, 一来,我也博得个好名声;家风淳正,出了义女节妇;二来,也在小寡妇头上安了个紧箍咒儿,她这辈子只能守活寡了,也好泄我心头之恨。
张贡生与本县县官很熟,便递了呈本,县令大为嘉许。张家便决计于乾隆四十三年动工,为李春莲修建贞节牌坊,于十里八乡散了帖子,招募能工巧匠。这下轰动了十里八村。在旧社会,谁家的寡妇能立贞节牌坊,这寡非守得冰清玉清不可。这也是公众对她的最高奖赏。
周磊时年三十七岁,仍是孓然一身。他有个犟脾气,认准了的事儿十头老牛也拉不回来。周大婶与大叔,生生叫他愁死了。周磊在这方圆百八十里的地方,可算是个拔尖的石匠了。看了张家散的帖子,二话没说,背了家什径直去了张庄。他心里清楚,莲妹守寡是因为心里装着我。如今,莲妹总算熬出了正果,说什么我也得尽尽心意。
周磊到了张家,只见院子里早聚了十几个石匠,正喝茶呢。干这行的,能为贞妇烈女修碑立坊,是最大的光荣,而且这样的活,用现在的话说,多属义务劳动。
周磊进了院来,十几个石匠纷纷起身打招呼,谁不认得大名鼎鼎的周石匠?管家对石匠们拱手道:“明个儿石头才能运来,诸位大师傅, 今天歇一宿。”
张家前院有排东厢房,正是磨房。春莲正自推磨,听得外面有个说话的声音很熟。 她从窗棂里偷眼望去,不由心里咯噔一声,这不就是周磊哥吗? 虽然 他已老了些,但仍可依稀辨出少年时的影子,高挺的鼻梁,宽阔的前额,大大的眼睛,厚厚的嘴唇。是他!正是他!春莲停住脚,含着两泡眼泪,定定地望着磊哥那张俊秀的脸。
外面的周磊也正用眼四处地打量 。他见后面还有个幽深的小院,莲妹一定住在那边了。他深情地望了望后院,心里道:莲妹, 哥哥为你赎罪来了。当初,要是我早领了你走,也断然不会使你落到这步田地!
周磊愧疚的眼神,只有屋里的春莲懂。她真想扑出去,投进周磊的怀里,大哭一场。
她收住眼泪,暗暗骂道:“张福堂,你个老贼,想用贞节牌坊来拴住我,又想往狗脸上贴金,哼,白日做梦!”
她又望了望窗外的周磊,喃喃道:“磊哥,我总算见到你了!”春莲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她轻咳一声,推开门,回头瞥了眼石匠们,径直进了后院。正喝着茶的周磊,听得东厢房一声轻咳,但见走出个十分美貌的少妇,心里一动,这不就是我的莲妹吗?
管家指着春莲的背影,对石匠们道:“这就是守寡的二奶奶,二十二年,硬是没出半点差池,难得啊!”
周磊的心里就像打翻了的五味瓶,连他自己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了。他只觉得两手发抖,心窝里突突地跳,像揣了个小兔子。他咕噜咕噜喝下一大碗茶,借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话说春莲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一头扑在床上,呜呜咽咽哭了好一阵子。她从贴身的红肚兜里,摸出了那双玲珑剔透的小鱼儿,端详着,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上面。
周磊自看了春莲进了后院,心里好不酸楚。因为今天运石头的还没来,闲着没事,石匠们便都出去四处游逛。周磊心里有事,就自己围了张家的院墙转悠。只见张家的后院,还有一大片空地,靠东有个上了锁的小角门儿,想必是个花园。他就在后院的墙外,故意咳嗽了几声。
屋里的春莲止住了哭声,这不是磊哥的声音?忙擦了眼泪,走到到了墙下,也轻轻咳了几声。周磊一听,果是莲妹的声音。这两个,一个墙里,一个墙外,你咳一声,我咳一声,一直转到了后花园的角门前。
春莲隔了门缝看见了周磊,两人都满眼含泪,“莲妹!”“磊哥!”
春莲小声道:“磊哥,此处不可久呆,这里是后花园,夜里,你把锁撬了,我等你!”说罢,春莲便风摆杨柳,一阵风似地走了。
周磊暗想:我和莲妹说上两句话,死也瞑目了,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掌灯时分,周磊悄悄溜到花园的小角门前,用凿撬开了锁,闪了进去。这时,躲在假山后的春莲便迎了过来,一头扑进周磊怀里,周磊便把她紧紧抱住,“我对不起你,磊哥!”
“不,是我对不起你,莲妹。”
春莲从怀里摸出那对小鱼儿:“磊哥,二十多年,只有它陪伴我,看见它,就像见了你。”
周磊也从怀里掏出那块手帕:“二十多年,我一直珍藏着它!”
春莲眼泪汪汪地说:“磊哥,领着我走吧,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座该死的贞节牌坊毁了我一生吗?”
周磊只把春莲紧紧地抱住,喃喃道:“莲妹,我们走……我们走!”
趁着天黑,春莲回到屋里打点了个小包袱,和周磊手牵着手溜出了角门,上了大路直下正南。
两个人走了约有二里路,到了一座石桥上。
春莲累了,便道:“磊哥,歇会吧。”
周磊便说:“那好。”
两人刚刚坐下,桥下忽然窜出六、七个黑影,周磊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头上便遭了重重一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黑影们上前架起春莲飞也似地便跑,任凭春莲怎样挣扎,哪里身还由己?
话分两头。张家老婢女吃完晚饭,在前院侍候老爷、太太、姨太太们睡下,便进了后院给二奶奶送茶。一推门,虚掩着,屋里倒是亮着灯,却不见了二奶奶。再一细看,吃了一惊,屋里的一切细软全不见了。老婢女知道大事不好,慌忙地跑到张福堂的屋里禀告,只把个张福堂惊得差点从床上栽下来,他穿上衣服,连忙呼唤管家。几个人挑着灯笼到了后宅,果然不见了春莲。
张福堂心里发毛:老天爷,明天就立牌坊了,在这节骨眼上,这个小贱婢……一想,她能跟谁跑呢?除非今天来的那班石匠。张福堂火急火燎地跑到了石匠们住的屋里,一查点,少了两个人,一个是周磊,另一个叫刘斜眼。两个石匠失踪,这……张福堂也闹糊涂了,又不便明说。急忙差遣贴身家奴,带了兵器,分赴王葛庄的周家和那刘李庄的刘家。是死是活,也要把这贱婢找来。
去王葛庄的一路人马到了一座小石桥上,但见桥上躺着个人,用灯笼一照,血头血脸。众人壮壮胆,上前扶起,竟是石匠周磊。有人忙从桥下小河里捧了些清水给他灌下。不一刻,周磊醒来,大呼莲妹。众人看他那般模样,也理不出个头绪,不如把他带回府中,向老爷交差。
上刘李庄的一路,到了刘斜眼的小破屋前,听到里面有打闹之声,有个力大的家奴踹开门,只见刘斜眼和五、六个大汉把寡妇奶奶按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是撕得丝丝缕缕。
家奴们一拥而上,三下五去二,打翻了屋里的几条汉子。两个家奴忙用被子裹住二奶奶,扛起就走。刘斜眼看着到嘴的肥鸭子飞了,哪里肯善罢甘休?从墙角里摸起一把铁锤,赶上几步照着一个家奴的后脑勺就是一锤。这一锤不当紧,只砸得那个家人吭都没吭,咕咚一声,栽倒地上。
出了人命,事就大了。屋里的几条汉子嗷嚎一声,即刻作了鸟兽散。当下,早有个家奴跑去禀告张福堂。刘斜眼叫两个家奴扑倒在地,上了绑绳。
原来,周磊和春莲在后花园说的话儿,全叫这个刘斜眼石匠听了去。这刘斜眼本是刘李庄的一个地痞混子,偷鸡摸狗拔蒜苗,没有干不上来的事儿,虽会点石匠活儿,却从不凭这吃饭,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党,成日吃喝浪荡,又长了一对小斜楞眼儿,所以,到了四十岁上,仍是光棍一条。去那张家修牌坊,也只是想混场酒喝,又听说那张家寡妇只生得个月貌花容,也想趁机取个巧儿。他也早巴乎好了后花园的小角门,不想周磊破了锁。
这两人缠缠绵绵一席话,叫刘斜眼听了个一清二楚。你敢领着小寡妇跑,我就敢抢。这是旧社会的陋习,寡妇改嫁无定主,谁先抢了去就归谁,合理合法。刘斜眼一溜烟跑到村里,吆呼了几个泼皮无赖,赶在了周磊前面截着。周磊与春莲桥上一坐,刘斜眼从桥下窜出来,一棍打晕了周磊,抢走了春莲。
再说刘斜眼一怒之下,打杀了人命,早就围了一大群左邻右舍,惊动了村里的执事。这执事对刘斜眼早有成见,正想找个把柄治治他。当下,不容刘斜眼分辩,执事一声断喝:“解到县衙再说!”
等到张福堂一行赶来时,刘斜眼,已被村里押着上县衙去了。张福堂连连顿足,口里叫苦。他本想连夜找回春莲,也就算了。这样一来,岂不张扬大了,还立得什么牌坊?
话说刘李庄的执事等一干人,直把那刘斜眼解到了县衙。这当儿已是天光大亮。执事上前将县衙前的两面牛皮大鼓擂得山响。县令正在后宅吃早点呢,听得县衙前鼓声动地,惊得一口饭差点噎住,连忙吩咐书省拿来官服一步三摇,三步九晃地踱到大堂的屏风后,拖着长腔“升一一堂——”
两旁的三班六役,扯开喉咙呜哇大叫,这是喊堂威。县官在太师椅上坐了,一拍惊堂木:“快快把那击鼓之人传上堂来!”
刘李庄的执事和四个乡丁忙推着刘斜眼上了大堂。
县官往下一探头,见其中一人五花大绑,抖瑟不已,连忙喝道“一早击鼓,状告何人?”
执事一指刘斜眼:“刘李庄地方,状告本村无赖之徒刘斜眼,强抢民妇,行凶杀人!”
县官一声断喝: “从详说来。”话音未落, 忽听得衙门前的大鼓,又“通通通”打得惊天动地。
只见张福堂大摇大摆地走上堂来, 身后跟着两个家人和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张贡生见了县官, 弯腰施 礼:“在下张福堂,拜见大人。”
县官也略略起身: “兄 台,请坐。”
为什么?只因那张贡生是个有功名的,上堂见七品县令不用下跪,又兼张福堂与那县官本是相 识,所以还给他赐了座。
县官撇下刘李庄的一干人,转脸对了张福堂道:“年兄,您状告何人?”
张福堂一指绑着的那人道:“在下告那石匠周磊擅闯私宅,坏我守寡弟媳清白名节之罪!”
县官吃了一惊:“就是明日开工,要修贞节牌坊的那个?”
“正是!不过,我还状告一人,”张福堂又一指捆着的刘斜眼,“告他刘斜眼抢我弟媳,杀我家人!”
县官也闹糊涂了,敢情两边告的都有刘斜眼的份儿,可是,他一个寡妇弟媳,您又出了两起人来抢?
原来,张福堂从刘李庄赶回家时,恰巧碰上王葛庄的一班家人将石匠周磊捆绑来。当时,张福堂也弄糊涂了。周磊见失了春莲,只想图个一死痛快,便把他与春莲曲曲弯弯的经过表说了一遍,只气得个张福堂七窍生烟:好你个贱婢,原来,你闺女时就和这小石匠有隐情呀。难怪你成天冷冰个脸,碰了我一老鼻子灰!反正,刘斜眼已被解到了县里,纸里包不住火,倒不如把这小子一绳拴了,押进大牢,也好消我心头之恨。于是,连夜押解周磊赶到县上。
县官正待要问个明白,忽听得衙门前的大鼓又火爆爆地响了起来。
这回,县官可真有点坐不住了,又是一起告状的!于是便使劲拍了一下惊堂木:“将那击鼓之人一并传上堂来,老爷一块儿审了!”县官急了。
“磊哥——”忽听得一声女子的悲呼,走进个中年妇人扑通跪地:“小奴家叩见青天大老爷!”
来者是谁?正是寡妇李春莲。只因那刘斜眼杀了人,忙乱之中,倒把李春莲放在一边无人问及了。一个好心的老太太便把她领回了家中,借给她一身女妆穿了。春莲心中惦记周磊,说声“谢谢”就往外奔。刚刚走到村口,就遇上了张福堂。张福堂一见春莲,忙喝令家人,“还不快把二奶奶送回家去!”
春莲此时羊落虎口,只好听天由命了。春莲被关进后院,由四个丫环看护着。天交五更时,从一个婢女口里得知周磊被捉,已被押往县衙去的消息。她听了真个是心如刀绞,肺如钩搭。
她心生一计,对丫环们道:“我是那恶石匠周磊强掳去的,我要当堂面见大老爷,一状告死他!”
丫环们又不敢做主,也就只好随了她,备好轿车子,赶到了县衙。
县官一拍惊堂木:“你这民妇,状告何人?”
张福堂忙上前施礼:“年兄,这就是我那守寡的弟媳,李春莲。”
只见那春莲指着刘斜眼说:“民妇状告刘斜眼强抢小奴,毁俺清白名声!”
刘斜眼分辩道:“俺是半途拦截的,不是俺先抢的!”
“呔!”县官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本老爷没先问你,休得多言。”
县官又对春莲道:“你先慢慢地讲来。”
李春莲连连叩首:“回老爷,俺本冰清玉洁,守寡二十二年,一尘未染。乡人感俺贞节,欲立牌坊。哪料得恶石匠刘斜眼,昨夜破了后花园之锁,纠集歹徒,星夜将俺掳走。幸那石匠周磊发觉,从后赶来,抱打不平。这刘斜眼心肠狠毒,竟持棒将他击晕,家人上前评理,又被他一锤打死!此事与那石匠周磊决无任何干系!”
张福堂牛眼一瞪,“周磊早就说出了他与你这贱婢的勾当,休想脱清他的身。”
春莲叩首道:“青天大老爷,俺实不相瞒,俺与周磊本是邻居,自幼两小无猜,情同手足。十五岁上,俺俩私订终身。怎奈张福堂之弟张福贵身患重疾,以十亩水田,买通了我爹,逼我嫁到张家。不到半年,夫主病故,老大伯张福堂几次夜闯闺房,对俺欲行无礼,都叫俺骂了个狗血喷头。自此对俺怀恨在心,对俺百般刁难。现又趁俺立贞节牌坊之际,节外生枝。那刘斜眼,分明是张福堂怂恿于他,坏俺名声,目后,他好图谋不良。周磊虽与俺有情,但借俺苦熬二十多年,岂敢生半点非分之想!当着大老爷的面,张福堂你讲个明白。既是刘斜眼打杀了家人,又把我强抢出家,你怎么不随执事一并上县,那周磊晕死半途,你又亲押了他来,分明是栽赃诬陷!”
李春莲的一席话直听得县太爷连连点头。直气得张福堂浑身乱抖。
县官是个明白人,对春莲早生了恻隐之心。原来,那县官有个小妹,也已守寡多年,只因碍于个贞节牌坊,成日里以泪洗面。县官每每听了小妹的哭诉,至少也得掉下半盆泪来。
县官对张贡生道:“年兄,你是个有功名之人。你看这事又牵涉上了你,是真是假,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与兄台的脸面也不好看。弟媳既已到了这个地步,还修得什么贞节牌坊?依我看,不如这样——”
县官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刘斜眼,强抢贞妇,坏其名节,罪莫大焉,两边——”
“有——”
“杖责刘斜眼四十,押入监牢候审!”
“李春莲守节二十余载,委实可嘉,但因刘斜眼邪恶之为,已不可修立牌坊,依本官看来, 倒不如另选如意郎君,嫁人的为好。”
“石匠周磊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真丈夫也。并为维护贞妇名节被打成伤,情实感人。你与那春莲既是青梅竹马,如尚未婚娶,本官愿做你们的红媒。”
周磊叩首:“小民至今未婚,蒙老爷恩典,小民多谢了!”
县官又向春莲道:“春莲你可愿意?”
春莲叩首:“谢过老爷!”
张福堂面燥耳赤;“年兄,这……”
县官咳了一声:“本官这个梯子竖起来了,年兄正好借此下台,若还首鼠两端,真个是不识好歹了!”
再说这天,拉石头的马车到了,听得寡妇已嫁人,就将那石头沿路卸了,随走随卸,竟至四十五里之长。所以直到今天,还流传着这么个四十五里贞节牌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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