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末，我回了一趟母校，去参加李庄中学高中同学毕业30周年的聚会。
母校绿树掩映，披红挂彩，人声鼎沸，横幅上的“桃李芬芳，勿忘师恩”八个大字异常醒目，教学楼前的那丛翠竹依然挺拔清秀。同学相见，分外激动，大家搂肩拉手，说个不停。老师们见了我们，也像父母见到久别的孩子，满是喜悦。
我在人群里寻找，语文杨老师呢，怎么没来？心有疑问，便去问刘萍。刘萍是我们高中时的班长，她是同学聚会的组织者，现在就在李庄中学任教。
刘萍说：“我当时通知杨老师的，电话里他说知道了，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刚才我又给他打了电话，可是无人接听。唉！你懂的……”说着，她叹了口气。
我摇了摇头：“是啊，人生如棋，走错一步，结局大不相同。”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
高中三年，都是杨老师教我们语文。其时他刚从苏州大学毕业，年轻帅气，在当时的农村中学，正牌大学毕业的老师并不多，所以他也就成了学校的焦点。
杨老师的教学基本功很好，他喜欢古诗文，每次朗诵总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记得有次讲到吴晗的《谈骨气》，他高声吟诵孟子的名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那神情，庄重严肃，正气凛然，颇有大丈夫的风采，我们都被深深感染了。
教学楼前的假山旁长着一丛翠竹，枝节劲直，郁郁葱葱。一次上语文课时，忽然下起雨来，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杨老师放下书本，看着窗外风雨中摇曳的青竹就大声朗诵起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同学们由惊愕到叹服，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杨老师笑笑说：做人就该像这翠竹，只有立根坚定，才不怕动摇，才不会折断。
还有就是在春节迎新联欢会上，他作为教师代表上台表演节目，当时他朗诵了一首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杨老师哄亮的声音，再加上手势动作，活脱脱演绎了一个抗金英雄形象，赢得了全场师生长时间的掌声。
正是因为喜欢语文，我考取了师范学院中文系。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回李庄中学，和杨老师同一个办公室，那时他已是语文教研组长了。
在学校里，杨老师是个能人，他教学成绩好，能说会道，人脉广，每次我们外出参加教研活动，都是他帮我们解决的交通工具，我们也愿意跟着他。而且在语文研讨活动中，外校的那些年长的老师都很看重他，总是请他最后一个总结发言。杨老师和市里的教研员也很熟，同事要评职称，由他选送的几篇参评论文最后都在市里获奖了。
老校长对杨老师也颇为赏识，在工会换届选举时选他做了学校的工会主席。在杨老师担任工会主席后，我校的工会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当时学校最重要的工会活动当属暑期旅游了，一到暑假，大家拖儿带女，走得很远，全国各省都去，时间也长，一般都在一个星期以上。外出旅游，杨老师常说的话是：出门在外，首先要吃好，住好，然后才是玩好。所以李庄中学的旅游标准比其他学校要高，吃和住都是很不错的，老师们都挺满意。而杨老师的摄影技术也非常好，大家外出的旅行照几乎都是他拍的。
后来，杨老师做了教导主任，不久就升了副校长。在我踏上工作岗位的第七年，老校长退了下来，杨老师接任了校长。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是选拔培养年轻人。通过竞聘活动，一批年轻人担任了学校中层干部。第二把火是完善奖惩条例，健全学校的考核制度。
学校有个副书记是个老资格，他经常唱反调，发牢骚，但却栽在了杨校长手里。
在一次行政会上，杨校长先是宣读了学校新制定的出勤制度，重申了任何人必须遵守的纪律要求，突然转头严肃地对副书记说：“副书记你昨天没有请假，私自外出半天，必须写检查反省，还要在教师大会上作检讨。”
那个副书记的脸色立马变了，他站起来大声说：“我有事外出，是事先跟你打过招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跟我来这一套？”
杨校长厉声说：“上个月我们就制订了新的请假制度，规定必须以书面材料为准，口头的不算，你身为学校领导，更应当以身作则，带头遵守！”
在激烈的争吵声中，会议不欢而散。
因为理亏，后来听说副书记还是提交了书面检查材料，不过并没有在教师大会上作检讨。自此以后，就很少听到他在人前发牢骚了，学校也没有人再迟到早退了。
第三把火是创建江苏省示范中学。我们从已经创建成功的兄弟学校借来了全套资料，按照各人职责，分工包干，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查漏补缺。校园基础建设也是热火朝天，拆除老教学楼，改扩建了新的办公楼和教学楼，并请书法家重题了校名。教学楼前的假山翠竹本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也被保留了下来。经过大家的努力，李庄中学顺利通过了专家组的验收，成功创建省示范中学。通过这次创建活动，学校面貌焕然一新，师生们都有了满满的幸福感。
创建成功后，杨校长呆在学校里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因为学校没有校车，他便专门租了一辆桑塔纳供自己使用，每天早上在校园里巡视一圈后，他便开车出去了。后来听人说他经常要和几个老板到周边乡镇的饭店去吃饭。
在李庄中学工作了12年后，我因工作关系调动到了外市的学校。初期由于教学任务繁忙，我没有回过李庄中学。过了三年，因为评职称的材料需要原工作单位的证明，我就又回了一次李庄中学。走在熟悉的校园内，却有种异样的感觉，和我打招呼的同事也都怪怪的，欲言又止。我去敲校长室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愣了一下，往门里张望。
“你找谁？”那人警觉地说。
“我找杨校长。”
“他不在这里了。”那人淡淡地说。
不在这里了？是有事出去了还是调到别的学校了？我琢磨着那人话里的意思。
在走廊里，我正好碰上刘萍。她把我拉到角落里，轻声说：“杨校长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杨校长出事了！”不等我回答，她接着说。
“出什么事了？”我倍感意外，急切地问。
“是因为贪污校服款，还有受贿，被人举报，已经被双规了。”
“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谁骗你，千真万确。你看，现在代理校长在主持工作，还是外校调过来的。”
哦，看来这事是真的了。但是我想不明白，一个聪明能干的人怎么会走上犯罪的道路呢？
刘萍看出我的不解，又说：“他缺钱呗，三年前他儿子考取了重点中学，因为成绩跟不上，杨校长就把儿子送去了澳洲留学。虽说做到了校长，但工资也不算高，他老婆是工厂里的职工，那就更少了，两人要负担儿子的留学费，还是很吃力的，听说还要在城里买房子，那就更难了。”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他一共拿了多少钱呢？”
“嗯，据说不是个小数目。听别人说，除了校服上的问题，食堂也有问题，那个承包学校食堂的老板，每年都要给他几万元，还有负责学校基建的包工头，也给他送过好几万，还有其他的，他们说总数有几十万呢！”
“这么多啊！”我被刘萍报出的数字吓了一跳，“他的胆子也太大了！那怎么没人监督他呢？”
“你说谁来监督他呀！老校长退休了，副书记那次开会后，也不管事了，学校里就他一人说了算，我们小教师，就更管不着他了。”刘萍愤愤地说。
我痛苦地摇摇头，默默地离开了学校。
一年后传来杨老师判刑的消息，说是判了九年！
如今，我们毕业已经三十年了。“桃李芬芳，勿忘师恩”，大家再一次聊到杨老师。
刘萍说：“杨老师因为在狱中表现好，服刑了六七年就出狱了。他出来后在镇上租房子开了一家木器厂，夫妻俩人在厂里辛勤劳动。前段时间市里不是“331”整治么，被周边居民举报，噪声扰民，油漆难闻，执法部门要求厂子整改，否则就关门。他儿子在澳洲和一个家里开中餐馆的女孩结了婚，听说后来又离婚了。”
“那你见过杨老师啰？” 我问她。
“嗯，他出狱后我见过一次面。但他从没来过李庄中学，有其他班级的同学聚会喊了他，他也没来。”
“他是不好意思来了。”一个同学插话道。
我说：“当年，杨老师在课上说，如果是大丈夫，就不怕富贵迷惑，如果立根坚定，就不怕风雨动摇。可是，他自己把扣子扣错了，但人生已不会重来了。”
“是呀，一个好老师就这么毁了。”众人感叹着。
刘萍说：“当时是校长负责制，他一人说了算，法制也不健全，如果换了现在，反腐败力度这么大，纪委监委管你这么严，谁还敢贪呀！” 大家纷纷点头。
围绕杨老师的话题，大家谈了很久……
古语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也有十多年没见到杨老师了，不知当年的帅哥是否也已白发斑斑了?如果再次相见，不知自己是否还喊得出那一声“老师”？
思索中，我把目光投向了教学楼前的那丛翠竹。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有个声音似乎又在耳畔响起……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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