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琳
（十四）一个屋顶下
小雪的事情以后，林风已没有心情再待在城里。虽然这件事情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但一个小女知青的命运，和她的不甘心，她的刻意的寻梦，想着了心里总有点沉甸甸的。
差不多的事情也基本料理完了，林风准备返回队里去。
去兴化的小轮船也只有那几个慢腾腾的航班，有时在船上会遇到些熟悉的知青朋友，时间就比较好打发，若是偏巧并无熟悉的面孔，就只有闭目养神，或是思考和领会一些东西。
此次在扬州也和宏子练习了几次绵掌，又多了一点心得，就在头脑里反复地推敲和演练。
可是一会儿头脑里又现出来小雪的清澈的大眼睛，她在说：不要再来看我，今天以后，你看到的小雪已经没有了……
一会儿他又想到了大安的感悟：……多好的水！多好的地！我想找这么一个地方还找不到呢！不怕你们笑，这里的大姑娘也不比城里差呀。而且，我不怕苦，又有文化，就不信没有出头之日。我呀，不用人劝，就在这里扎根了……
是的，每个人其实面对命运的选择并不同，小雪是她妈妈帮她选择了。大安却是自己选择的。林风心里不由得不承认，大安是条汉子……
辗转来到丁家庄已是下午。首先欢迎他的自然是阿灵。它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脚前脚后地撒欢。
跟着阿灵很快来到知青屋。却见这一座知青屋与众不同，是位于庄子中心的一座大瓦屋，原先应该是公房。显得宽敞高大。
进了一个敞着的大门，朝南的三间大屋静悄悄的。中间的客堂堆着各种工具、杂物、柴草。两边的房门都虚掩着。
林风推开东屋的房门，房间很大，两边的沿墙都是床铺。朝南的窗下还有一张方桌。明显是男知青的宿舍。对面的房间应该就是女知青了。因为西屋窗外的绳索上挂得有女孩的衣服。
这种知青组的安排真还是十分少见。林风觉得非常好，男女知青可以互相照顾，真是令人羡慕的安排。
看来全都上工去了呀。林风站在屋门口的院子里踱着步，阿灵却从西面的厨房里叫出个人来。小不点的个子，圆脸圆眼睛，穿一件毛蓝的运动衫，挺精神的。
“看来是对面的客人吧？”女孩问。
“是啊！也可以是你们的客人呀。”林风笑道。
“那你找我们组的谁呢？”
“要找就只有找你罗，别人我也没见过呀。”
林风辨认着面前的女孩，似觉有点面熟。
“找我你就找不着，我也不认识你。等一下，你不会是林风吧？不好意思，我就是没想到！”
女孩十分的开心，“真想不到你能来，但，很可惜，你一定是对面的客人了，我们和他们可不是一伙！嗯，你匀一天做我们的客人，可好？”
“不对呀！你们怎么分这么清呢？这么好的安排，在一个屋顶下。有什么问题吗？”林风很惊讶。
“问题也没大问题，只是大家一直有点对立情绪。我们几个都是干部子弟，后来都是保皇派，对面的那几个都是造反派，武斗干将，咱们不是一路人。”女孩一语道破。
“文革的事可不应该再挂在心里的，现在都插队下乡了，还耿耿于怀，我真服了你们了！这该是男孩子的责任，我得好好说说他们！”
林风直摇头。
“他们也来搭讪过，可态度毫无诚意，谁理他们。平时又讨厌，在堂屋里放个农具掼得山响，常常吓人一跳。在院子里又是石担子又是石锁，吵得要命！还不讲卫生，乱扔垃圾。又不讲文明，夏天衣服不检点……真是遇着寃家了！”女孩一一数落着。
“你们呢？你们有诚意吗？有没有什么看不起他们呀，讨厌他们呀，斥责他们呀，有吗？”
林风又问。
“这你就偏心了啦，我们可是女孩子吔！”
女孩瞅了瞅林风，“到现在都认不出我来，我见过你不止一次呢！”
“你这么小不点，我怎么记得住！”林风故意说。
“哼！气死我了！”
“喏，别气，别气！和你开玩笑呢！姜小兵么，怎么会不认识！”
“你故意气我，真坏！嗳，小林子，你第几眼看出我的呀？”
“肯定是第三眼呀！你都变成大姑娘了，十八变都变过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
那还是文革中的事，六七年的春天，学校里造反派得了势，成立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战斗队。有些浑水摸鱼的家伙立起山头，自封是造反派，尽做坏事。
其中有一个“驱虎豹”战斗队，尽是些居心叵测的家伙，就专们抓些曾是保皇派的女老师、女学生去斗争折磨。
那一天他们抓了教俄语的年轻女老师刘文清去斗，刘文清是上海人，胆怯而懦弱，那帮家伙几乎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是这个姜小兵跑到林风的战斗队来求援，然后林风他们去解救了刘老师，当时的情景是很不堪的……后来林风向红卫兵总部作了汇报，并毫不留情地清扫了所有浑水摸鱼的杂七杂八的战斗队，使学校的环境恢复了正常。
这个姜小兵就来林风队里串过几次门。后来估计家里管得紧了，也就出不来了。因为林风老是叫她小不点儿，她就故意喊林风小林子，这就是一段前缘……
从遐思中回来，林风就问姜小兵组里还有谁。
姜小兵说：“有丽华和她妹妹小华，还有璇子。好象都和我去过你们战斗队。或许你还能认出来。”
林风点点头：“会有印象的，你们那帮小丫头，个个一身军装，全副武装带，神气着呢！”
“嘿，你也不要老是小丫头、小不点的，我也不叫你小林子，我就叫你林大哥好不好？”
“好！同意！只是我既然来了，可不想看到你们两个知青组这样。我想好了，今晚我做东，请你们两个知青组的朋友聚一聚，有话说开了，好好相处！而且，你们几个女孩我差不多都知道，他们几个也都是挺好的男孩，应该能够融洽的。”
“你要请客，要不要等大家回来商量一下？”
“不商量，看你们给不给我这个面子！说动就动，请你和我一起去庄上买肉，再跑一趟小卖部，凑两个菜出来。我正好从扬州带的两瓶酒和一大包咸蹄。”林风不容置辩。
“那好吧，我那里还有点钱呢，你一齐拿着。”
小兵就准备去屋里拿钱。
“不用不用，我刚从家中来，身上总有些钱的，咱们就去采办吧！”……
当知青们从田里回来的时候，都是惊讶得张大了嘴。两个厨房里的方桌已经搬出到院子并在一起。桌上也已摆上了碗筷，酒瓶、荷叶包，西边厨房里飘出阵阵肉香。
林风正里里外外忙着呢。
男孩子们才刚分开不久，林风挥挥手，“快去收拾收拾，干净了才可以上桌！”
女孩子回来后，则是激动得有些想流泪。小兵得意地对她们说：“是我和林大哥一起操办的噢。”
果然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是黑了些，壮实了些，都是大姑娘了。林风笑着与她们一一招呼，她们稍稍腼腆地喊一声林大哥，连小兵这个小辣椒都这样喊了嘛！然后匆匆进屋梳洗。
再回到院子，大家已经神清气爽。不用提示便在桌子的两边面对面坐好。林风就打横坐在西头。女孩子看看对面的男孩，一个个也还规规矩矩的，好象也没那么讨厌。
林风给大家斟上酒。四个女孩的碗里是血红的通化葡萄酒，林风边斟边说：“这瓶通化葡萄酒和荷叶包咸蹄，是我们组知青每次从扬州返队必带的两样东西，只是这一次荣幸地有新的朋友品尝。”
两瓶泸州二曲当然是专门为男孩子准备的，这是必须的。
斟好酒，林风就讲话了：
“我把大家聚集到一起，谢谢大家都给我这个面子。不过我的期望更高一些，开席前我要每一个人说一句话，可以吗？”
大光举了举手说：“我先讲吧，我在这里年龄最大，有些事情我原本该做的，但是我不善表达，做事缺乏决断，主要的还是不够诚心，我先检个讨吧。谢谢林风今天的安排，我双手拥护！”
大毛说：“真的应该这样的，我以前以为女知青们看不起我们，现在坐在我们对面，那就是我想错了，以前我有时故意地很讨厌，很不应该！我也道个歉！”
大嘴拍拍狐狸的肩膀，“我俩一起说了，很高兴能够大家欢聚，以后我们也会知道该怎么做。谢谢林哥！”
几个女知青互相望着，有些开心，有些感动，有些感到突然，还有些不知所措。
林风看着她们笑笑：“算了，也不要你们说了，这里如果说谁有错，确实是应该男子汉承担。自己的同学、姐妹就在身边，没有好好地关心照顾，没有理由推卸的。”
“那我们也该说一句，我们也有小肚量，有点排斥的，以后不会了。谢谢林大哥！”是丽华代表大家说了。
“那好吧！”林风站了起来，端起了酒碗，“让我们举杯，为我们共同的命运，为我们一个屋顶下的缘份，为我们今天的欢聚，干杯！”
大家纷纷站起，豪爽地举杯共饮……
桌上的菜很丰盛，咸菜烧肉用小面盆盛着，两大碗烧蚕豆是队里刚分的，清炒鸡蛋金黄悦目，荷叶托着的咸蹄是他们最喜的扬州薰腊。这是一个快乐的节日。
姜小兵忽然问林风：“我们后来找过你呢，可都没找到你。”
“后来红卫兵总部借了我们一段时间，还到泰县去过一次，与泰县红铁军司令，姜堰中学的刘玖儿不打不成交。阿灵就是她送我的。”
林风转头去找阿灵，却见它伏在小兵脚边斯文地吃肉。林风有点奇怪，再看看小兵腿上的旧军裤，便有点明白了，它幼时在南京军区大院生活过，对军装有一种亲切……唔，刘玖儿，妞妞，你还好吗？（注）
大毛看林风有点楞神，就接着对小兵说：“我们当过一段时间九总纠察队，后来又驻扎在红总。就很长时间没有回学校。”
“纠察队？那是干什么的呢？”
“当时公检法系统基本瘫痪，纠察队就是帮助维持社会治安，我们其实真的做了不少事！可谁也不知道，算是无名英雄吧！”大毛撇撇嘴。
“不过你们打击了坏人，也一定很欣慰。”丽华认真地看了大毛一眼，“怪不得你们那么起劲地锻炼身体，男子汉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打击邪恶，保护弱小。”丽华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
“后来社会上军管了，我们才回到学校的。那一阵学校里就大光挑着大梁。”林风也匆匆回顾了那一段时光。
叙谈之间，又提到一中门口的那一场夜战。狐狸说：“我看小买子一直吹嘘的大洪拳也不咋地啊，咱林哥也就闪了两闪一拳就让他受不了了。”
小兵连忙问：“林大哥的拳是不是更厉害啊？”
狐狸说：“我看是。不过我也没见林哥打过。”
“林大哥，能不能今天打一套拳让我们看看啊？”小兵兴致勃勃。
林风憨笑笑，“不是我不想打，而是我也确实没有练过完整的套路。和宏子练的那半套绵掌，虽然是好东西，却并不完整，我想我以后会设法编一个小收尾，再打给你们看。”
“还有，对于武术套路，真正要领略的是身法步伐的灵活，闪避进击的时机，力量的积蓄和爆发，若是光注重完成动作，那就和舞蹈没多大区别了。”
大家都笑了，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
林风又看着大毛说：“既谈到打拳了，你们平时的锻炼，石担子石锁动静不要太大了，不要影响别人休息。”
“好的，一定注意！其实大门外山墙那儿的小空地就蛮好的。以后我们去那儿练呗。”大毛一口答应。
丽华心里想，今天几个家伙倒挺乖的。就说：“那也不一定呢，时间上注意点，不要太吵，我们也没有那么反对的。”
“对！对！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协调的。”林风竖起大拇指……
大家很尽兴，酒酣之时，林风提议：“唱个歌吧！红河谷，会唱吗？”
大家摇摇头。
“那我先一个人唱，你们跟着哼，一会儿就能唱了，我也是刚学的，觉得不错。”
“好啊！好啊！”几个女孩都鼓起掌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旋律很优美，歌词很温馨，这些年很少听到这样抒情的舒缓的歌曲，大家十分着迷，一遍一遍地跟着哼，跟着唱，心里充满了友谊，充满了柔情……
第二天一早，林风准备回队里了。可是两边的知青组谁也没有去上工。
姜小兵走到林风面前说：“丽华姐妹俩一早就和队长说了，下田摘了好多安豆苗回来，又去买了只鹅，要好好款待你呢！”
“所以我更得走啊，客走主人安，你们可以恢复原有秩序。”林风直摇头。
“不过呢，这次你是稀客，以后就请你喝粥，你是不是可以多待些天？”小兵又问。
“我以后会来看你们的。”林风认真地说。
“拉勾！”小兵立刻伸出了小指。
正说着，大毛拎着一块肉跑过来，边嚷着：“今天看看我的手艺，正宗的白水肉……”
然后，当然是走不了了。大家热火朝天地在一块忙，似乎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午餐是在堂屋里吃的，地方够大，理一下就可以了，因为白天外面有太阳，没有了月色下的诗意。菜很丰盛，酒却只有庄子上的瓜干酒。只是助兴的效果是一样的。
大家东拉西扯，各人都说些劳动和生活中的趣事。遇到的困难和解决困难的努力。看起来，两组知青各方面的状态都还不错。但是谈到对未来的展望，谁都不吭声了。
是的，谁都看不到太远，也并不觉得自己能改变了什么。很明显，女孩子们对未来更有些忧心忡忡。
丽华见了有些冷场，便笑着对几个男孩说：“整天听着你们石锁石担子闹得凶，就没看到练出个啥样，今天批准了，你们去露一手。”
那可是正中下怀，几个男孩顿时走出去。
一大一小两个石锁，大的该有八十斤，小的也有五十斤。大毛走过去，先把小石锁拎到场中，扎个马步，四平八稳地抛了几个单花双花，立起身，一个背飞，一个石锁上肩，轻轻巧巧的。
狐狸也能完成这几个动作，稍稍生硬一点。
大嘴却有一个绝招，能做到扎马步抛三花，这需要手腕的力度和一定的爆发力。林风知道大嘴在这方面要胜一筹。
大光说：说，“我就不献丑了，反正没他们厉害！”
女孩子们纷纷鼓掌。只有小兵努努嘴巴，指着那个大石锁：“该换大的了吧！”
大毛楞一楞，知道大石锁也只有自己能耍，寻思要不要耍两下。
丽华连忙阻止道：“别，今天大家都喝酒了，悠着点。”
林风也笑着对小兵说：“你这个小不点啊，就是会起哄！”
“林大哥，你好偏心！明明是丽华提起石锁的呀！你是怕我让你露一手吧？”
“让你说着了，我还真没啥高招。”林风老老实实地回答。
“别听他的，石锁也练的不比我们差，若是上个墙，你们会看傻眼了！”
“上墙？不用梯子吗？”小兵疑问道。
林风向狐狸摇摇手，这上墙是指的当初在消防队，练习徒手过障碍、攀墙头，利用助跑和技巧能攀上四米左右的墙头，他当时成绩最佳。不过，这里哪有四米的墙头呀。
小兵不依不饶，“林大哥，你总得也露一手嘛！”
林风笑笑，说：“行！”，就对大毛几个说：“咱们练个站桩推手，谁移动脚步就算输，我正好看看你们有没有长进。”
林风随便站好，与对面的大毛合掌。两人互推了几个回合，大毛便忽然一个倒退，移开了脚步。
大嘴和狐狸轮番上去，也是一样，毫无胜算。
大毛抓抓头，“知道你会突然来那么一下，就是防不胜防。”
“对。就是我常说的二次发力，瞬间爆发力。”
“那该怎么防备呢？”
“及时的卸力。这就是我所练的绵掌的妙处。当然最好的防备是进攻，若是先进攻得手，还要什么防备呢！”林风回答。
“明白了。有时间教教我们。”大毛心服口服。
“那我也试试。”小兵也煞有介事地站在了林风面前。
林风却不认为她可笑，而是认真地对上掌，边示范道：“比如我发力推你，你奋力抵挡，当我停止了发力，你会以为攻势结束，可我会突然地再次发力，你会防不胜防，而且，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使上这一招。”
小兵认真地点点头。觉得林风很耐心地讲给自己听，并没有认为多余。这就是真正的男子汉……
大家回到桌边，继续海阔天空地闲聊，男孩子们拿出口琴演奏，女孩子便唱起了刚学会的“红河谷”，璇子则取出了一本普希金诗歌集，声情并茂地朗诵，大光还唱了一段样板戏林海雪原里的“打虎上山”，林风和小兵更是合作了一首白毛女选曲“红头绳”……
啊！青春的狂欢！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
（第14节完）
注：刘玖儿的故事，见《知青岁月~大运河畔》第十七节“巧遇妞妞”。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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