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的语质与语感
诗语言的创造，根本在于语质与语感，语质是指语言的质地与品质。诗的语质在于常规语言基础上的诗美创造。因字生句，积句成章，组章成篇。掌握常规语言，说来十分平常，做到颇费工夫。识字辨词当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一个字或词，不仅要知其常义，且要知其本义、引伸义、转义、歧义及反义，特别要善于辨别其与近义词间词义的细微差别和情感的浓淡和韵味差异。“富于万篇，贫于一字”是常有的。最佳的一字确为难择，而供选的词汇不富与辨词不精，也往往是其原因。语法应当精通。组词造句的方式要多，以便灵活运用。积极修辞利于花样翻新，引人入胜。消极修辞其实更需功力。字响句圆，洗炼而自然，真是谈何容易。诗有不同于抽象逻辑的意象逻辑，但也并不完全排斥抽象逻辑，懂得逻辑仍有助于诗美时空的建构。诗的语言锤炼离不开常规语言修养。作诗必先纯熟语言常规，方可谈论语言变革与语言创造。毕加索是最喜变革最富创造性的被称为“疯子”的艺术家，他的素描仍为写实画家所叹服。知常才能善变。当今有些青年诗人，颇富创造精神，勇于语言变革，却轻忽常规的语言修养，因而限制了才华的发挥，有时语言的金珠与沙砾混杂，有时显得拖沓或生涩。这种缺陷看似末节，实则影响诗艺的提高甚大。
当然，常规语言素养只是诗美创造的语言基础，不能停留于此。要充分发掘与发挥诗语言的意象性、象征性、表现性、直觉性、主情性、音乐性、整体性、审美性、独创性与超越性等等语言特性。可以适当而巧妙地转换词性。可以删减句子成分，以致成为单词独句。可以错位组词，寓隐喻、拟喻、象征于其中。可以变化各种句式，创造独特而可以被接受的新句式。可以扩展意象的描摩、比喻、象征、暗示、虚化等等多种用途，可以使意象二度化，也可以使意象以各种方式联结成意象群和意象群落。总之，可以调动一切手段为表现情感创造诗美而竭尽语言变化与变革之能事，从而真正创造与常规语言不同质的深刻体验生命的诗语言。
诗语言在创造诗美中具有自组织的能力，它是逐步生成的。在诗的词与词、行与行、句与句、节与节之间，有一种内在的最佳联系，能够互相发生、促进、映衬与制约，有一种生动的气韵自然流贯其间。显现这种气韵的中心流线，便是诗的语感。诗语言具有更大的整体性与有机性，其语境的压力与张力都远较普通语言为大，因而造成词、句、行、节间的颇大语势差，加之诗的音乐性，节奏与韵律，诗的语感便成为诗的语言魂魄。诗的韵味与风格都跟它密切相关。古诗讲求气格，讲究字的哑响、健活，其实质多在追求诗的生气涌动的语感。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網川庄作》)，只在前人五言旧句之前加上两个叠字，便摇曳多姿，气象大不相同。这里，意象更为开阔而鲜妍了，音韵也转为舒徐而流畅。正是这意象与音韵的更加谐合，创造了不离音象又超乎音象的优美语感。语感离不开意象与意境，离不开起伏的节奏与音律，正是象与韵相撞击又相谐合之处，显出语感的流动与色调来。不能将诗的语感仅仅归结为诗语言的音乐性。它是诗的意蕴美、情感美、形象美与音乐美的融合，是诗美流动的语言表现。诗的语感并不等于意象加韵律，也不等于词句及其总和，而是由它们的组合而产生的一种“格式塔质”，一种可感受又不能泥实的诗语言的深层特质。在诗中，语感应当与生命的流动有一种大体平行的相对应的投影关系。从根本上说，诗的语感是语质的流动。如果将语质比作物质，那末语感便是运动。物质与运动不可分离。没有无语感的语质，也没有无语质的语感。语感不佳，其根本原因往往是语质低劣。所谓有句无篇，似乎只是语感不佳，其实仍是佳句以外的语质不良，全篇的语质不够均匀齐整。倒反有篇无句全诗语质比较齐一。最好是有篇有句，使警句成为美人的明眸，更为流盼生姿。
现代诗用白话，古典诗词用文言。白话和文言各是汉语书面语的一种。注意白话与文言的相同与相异之点，对于现代诗在语言上的继承与创新关系极大，甚为有益。文言多一字一词，白话多二字或三、四字一词。文言的词性转换较多，白话反而严格了、少了。在词组的联结方式上，容许错位的幅度文言较白话为宽。文言的模糊性也较白话为大。在句法上也有明显差异。文言用于文学即成为文学语言的历史长，且讲究锤炼，讲究语气与文气，讲究诵读的平仄、节奏与音韵；白话用于小说历史较长，用于诗的古代极少，现代从“五四”以来仅约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三，很短。古典诗词大多格律精严，现代诗基本上是自由诗。白话的现代自由诗与文言的古典诗词确实存在着很大的质的差异。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白话与文言同是汉语的书面语，同是由口语演变而来，只是形成的历史长短、离现代口语的距离远近不同而已。汉语的基本字量古今很少变化，现今增加的只是一些由旧字组成的新词汇。语法结构也是古今文白相通的为多。许多修辞的原则与方式，也可文白通用。尤其是诗，外貌上似乎古今差异极大，实质上诗美创造的原则，差不多皆可古今通用。只不过吸收了一些外来手法，或者将古代的改变成现代形态。新创的也有一些，但为数不多。作为艺术语言，古诗的文言要比现代诗的白话成熟得多，精美得多，其艺术经验与语言艺术还有很大一部分未被现代诗所重视，所接受，仍为大块沉睡的富矿。比如，纯净语质，精心锤炼，便远为现代诗所不及。古诗的讲究气象、气格，行文随气之所之，蕴涵着深刻而丰富的语质与语感创造的经验，很值得学习而赋予现代形态。明确诗的古今文白的差异，同时又找出其相通之处，然后以现代诗美创造的需要而借鉴、吸收、发展之，而现代化，这是古今诗坛提高语质、创造更为谐合生命体验的语感的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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