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冯敏出了车祸，腰部以下包括两条腿都失去了知觉。医生说，车祸伤到了腰椎神经，从肌电图上看，部分神经坏死，她可能终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冯敏几度昏死过去，造化弄人，她一辈子都过得不顺遂，老了老了，终于等到幸福来敲门，结果上天又给了她这样致命的一击。
肇事者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出事时喝了点酒，基本判定全责。按照冯敏的伤残等级以及当地的生活水准，判赔五十万。
冯敏不想要这些钱，她只想要健康。能跑能跳，能笑能闹，她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还不如直接让她死了算了。
老徐一边拿着热毛巾给她擦脸，一边安慰着她，医生不是说还有康复的希望吗？你可千万别往窄处想，你不是还有我，还有冬冬的吗？再说了，即使你真的好不了，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你还不相信我吗？
自从她出车祸后，老徐一直不眠不休地照顾着她，女儿冬冬当然也经常过来，可是她有孩子有家庭，还要上班，不可能全天二十四小时陪着她。
她看着老徐，五十多岁的人了，眉眼依然是年轻时的样子，剑眉星目，和煦儒雅。他俩经过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她却又被命运的手拖到地上尽情蹂躏。
她想哭，可还是忍住了。哭有什么用呢？眼泪不能让她好起来，也无法解除她的痛苦。
再说，这么多年，她的眼泪早就流尽了。
冯敏和徐向南的感情之路颇为曲折。
年轻时的冯敏，是食品厂的一枝花，她心高气傲，厂里所有向她献殷勤的男人她都看不上，却独独看上了采购部的徐向南。
徐向南老家在南方，毕业后才分配到这座北方的城市。除了长得帅，他有着南方男人所特有的细腻温柔，他一件白衬衫总是洗得干干净净，不像其他糙老爷们，老远都闻得到身上的汗味和烟味；
他烧得一手好菜，一个小白菜炒豆筋也能做得让人大快朵颐，唇齿留香。他和女人说话时总是规规矩矩，不像别的男人，三句话不到，就能拐到下三路上去。
虽然同办公室的大姐总戏谑地叫徐向南小白脸，但冯敏觉得，他才是她心中男人的样子。
徐向南也很喜欢冯敏，这个姑娘有一种我行我素的劲头，她大胆泼辣，有点像《黄河绝恋》中的宁静，浑身散发出一种野性的美。
他们彼此欣赏，觉得对方哪儿哪儿都好。
2
恋爱了三年，快到谈婚论嫁时，冯敏爸却出了意外。他在下夜班途中，因为摩托车骑得过快，被一辆渣土车撞到，当场死亡。
突如其来的横祸压弯了冯妈的腰，除了大女儿已经上班，她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需要抚养。此刻她六神无主，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冯敏的大弟那时刚高中毕业，他学习成绩不好，不想复读，只想上班。
这时，食品厂副厂长找到冯妈，他承诺，只要冯敏能嫁给他，他除了让冯敏的大弟进食品厂，还可以给冯妈五万的嫁妆。
三十年前的五万，不是小数目，这些钱，除了可以让冯妈住上单位的集资房，还可以轻轻松松把小儿子养大。
副厂长那时三十多岁，刚死了老婆，长得一表人才，是厂里大姑娘小媳妇们的暗恋对象。冯妈觉得他能看上自己的女儿，简直是自己上辈子烧了高香，何况还有这么多的好处。
她喜滋滋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女儿，冯敏当然不同意，她和徐向南恋情正浓，心里眼里根本容不下其他男人。
冯妈一看女儿放着阳光大道不走，偏要走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恨不得掰开女儿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进了水。她哭，闹，绝食。
刚开始冯敏还深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但当冯妈三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当她用两只无神的眼睛，眼泪汪汪无声地祈求着她时，她所有的防线土崩瓦解。
她可以和全世界为敌，却唯独不能和自己的亲妈为敌。她含着泪答应了。
“闺女，别怨妈，以后你就知道，过日子光情啊爱的，是不够的，妈这都是为了你好。”冯妈摸着女儿的头，慈爱地说。
不久，徐向南辞职，离开了食品厂。他办辞职手续那天，大雨滂沱，冯敏隔着窗玻璃看他拿着行李跑向停靠在门口的出租车，窗玻璃上洇满了水汽，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扭曲，出租车在大雨中驶远，终至不见。
和副厂长结婚后，日子无所谓过得幸福不幸福。副厂长不爱洗脚，常常不刷牙就往她身上pu。她就扭过头去，在心里默默地数绵羊。
她妈曾经说过，女人嫁给谁都一样，可冯敏却觉得，不一样，男人和男人之间，差别太大了。
副厂长一开始觉得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远远看着，又香又甜。当别的女人都恨不得往他身上pu的时候，她却对他视而不见。
他撩\拨过她，她一副正襟危坐无动于衷的样子，这样子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征服欲和好胜心。但当他用尽手段终于得手，他发现，她和别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她身上的心，于是慢慢懈怠了。
后来冯敏生了女儿，女儿七岁的时候，副厂长出轨了。
3
冯敏坚决离了婚。
那时正好食品厂效益慢慢下滑，她不想不死不活地拿着那点死工资，她买断了工龄，之后拿着单位补的那点钱，开始自己创业。
她摆过地摊，开过小吃店，后来她和一个相熟的姐们合伙，研发出一种锅巴，刚开始她们只向小卖部铺货，后来慢慢打开销路，她们成立了自己的食品加工厂。
虽然日子辛苦忙碌，但她安心带着女儿，觉得就这样也不错。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间还能再次遇到徐向南。那一晚，他们在去往西安的火车上重逢，她是上铺，他是下铺。
他辞职后，她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这些年，她无数次在黑夜里想起他的模样，他笑起来的样子，他系着围裙做饭的样子，他把眼镜取下来擦拭的样子。
他近视得厉害，恋爱的时候，她老是喜欢藏起他的眼镜，看他睁着一对茫然的大眼睛，却能准确地从她身上搜到他的眼镜。他的手碰到她的腋下，她禁不住他挠她的痒痒，整个身体缩成一团，笑得脸都皱了。
每次想起关于他的点点滴，她的内心总会荡漾起疼痛与幸福交织的情绪。
那些年，她就是就依靠着对他的回忆，在副厂长的鼾声里，度过许多漫漫长夜。
二十多年改变了太多东西，他的头上有了许多的白发，脸也也比以前胖些，可是，当他拿掉眼镜，去擦拭镜片的时候，回忆仿佛一条大河，带着往事的残片，汹涌而来。
她知道他后来也结了婚，有了一双儿女，如今儿女都已成家。
也知道他老婆得了重病，他需要日夜守在她床前照顾着她。他也知道了她的生活。
他说他当时虽然恨她，但很快便谅解了她，谁的生活都有不得已的衷。
关于他老婆，他说的并不太多。一个快要死了的女人，除了让人心生怜悯与同情，不会让人有任何的妒意。
伴着火车轰隆的响声，他们聊了一夜。
4
那次之后，他们的联系慢慢多了起来，冯敏也热心地帮他们寻医问药。但淋巴癌是天下难题，预后生存率极低，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捱时间而已。
两年后，徐向南妻子去世。
办完妻子的后事，三个月后，他来找她，说，小敏，咱们前半生，都是为了父母子女而活，现在，我们能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那时她母亲早已去世，两个弟弟也早已成家。冯敏握着他松驰了的已有些老年斑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他把她的脑袋搬到在自己肩膀上。她闻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觉得她被老天亏待了的半生，在和徐向南重逢后，终于又得到了补偿。
冯敏的女儿冬冬对妈妈的新恋情持支持态度，妈，你不用顾忌我，你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徐叔人不错，你可要抓紧了啊。
他们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相处着，像一对老夫老妻。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不必那么慌张。
但冯敏没有想到，老天爷在刚给了她点甜头后，便把一口断肠毒药塞给了她。
以后该怎么办？徐向南还会守在她身边吗？她还能依靠他吗？她躺在黑暗里，无数次在内心里问自己这样这些问题？
病情稳定后，冯敏办了出院手续。医生在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后，说她恢复得比想像中的要好。
“回去后，一定要坚持康复训练，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胖胖的医生和气地对冯敏说，是安慰，也是鼓励。
徐向南和冬冬给她买来了康复训练的器械。
一切安顿好后，徐向南当着女儿冬冬的面，向冯敏求婚，他给她买了一个俗气的大金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他半弯着腰，对着她的脸说，小敏，嫁给我吧，以后由我来照顾你，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半辈子了。
冬冬被这朴实而深情的话所感染，她等着妈妈点头，那将是多么温馨浪漫的场景。
5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冯敏居然拒绝了，她轻轻摇摇头，把戒指从手上取下来，老徐，谢谢你在这个时候向我求婚，不过，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以后，你也别再提这样的话题。你要是还顾念着以前的情份，没事的时候可以来看看我，我们还是朋友。
徐向南还没有说话，冬冬急了，妈，你怎么能拒绝徐叔叔呢？他可是诚心诚意向你求婚，想和你过一辈子的啊。
冯敏笑了笑，闺女，你是不是怕妈以后拖累你？放心，妈这辈子存的钱，养活咱娘俩足够了。
冬冬还要说话，却被老徐拦下了，小敏，我是认真的，你好好考虑我说的话。
他拖着缓慢的步伐向屋外走去，又转过头说，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6
冯敏让女儿帮她从家政市场找一个可靠的保姆。她试用了几个，最终留一下。
女人三十多岁，一把子力气，她才从农村出来，质朴可靠，干活麻利。冯敏给的工资比一般的家庭要给的多，人也不苛刻，所以保姆干得尽心尽力，除了做些家务，她还按照冯敏的要求，按时给冯敏做康复训练。
女儿冬冬刚开始不放心，后来每次来，见母亲和保姆生活规律，相谈甚欢，冯敏脸色红润，恢复得很不错，也便慢慢放下心来。
徐向南也隔三岔五地来，他每次来，总会拎点东西，点心啊鲜花啊……冯敏也笑着收下。
他不再提和她结婚的事，她也假装以前的事全部没有发生，他们只是多年的好友。
有一段时间他不怎么过来，冬冬问她，妈，徐叔怎么这段时间怎么没来？冯敏便说，他有自己的事情，人啊，最好别把希望总寄托在别人身上。
转机出现在十个月后，冯敏的腰经过坚持不懈的康复训练，针灸，按摩，居然慢慢有了知觉。
保姆带她去医院检查，连医生都替她高兴。医生说，车祸时虽然她伤到了部分神经，但一是治疗及时，二是幸运地没有伤到骨髓，属于一过性损伤。再加上她坚持康复训练，所以恢复也在情理之中。
半年后，她居然能试探着下地走路。当她将脚轻轻放在地上，在保姆的帮助下慢慢挪动时，重生的喜悦压倒了一切。
7
那时，恰逢她五十三岁生日，徐向南得知消息，买了一个大蛋糕，一是为她庆生，二是庆祝她的康复。
冯敏笑着吹完蜡烛，然后，她对坐在旁边的徐向南说，老徐，如果你不嫌弃，就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徐向南一下子愣住了，半天，他拉起她的手说，小敏，我怎么会嫌弃你呢？这话，应该我来说啊。我这就选个好日子，咱们把证领了。
冬冬感动地擦起了眼泪，五岁的小外孙兴奋地把蛋糕抹在了姥姥的脸上，大声地喊着，结婚了，我姥姥结婚了。
只有冯敏，她轻轻地依偎着徐向南，内心却一派清明。
在医院时，她亲耳听到老徐的儿子给他打电话，爸，她都瘫了，你图她个啥？你以后还得伺候她，不拖累死你。
你要真想找个老伴，我们单位的有一个李姨，人长的好，比你年轻五六岁，她见过你，对你很满意。你可以试试，干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老徐没有半句辩驳，他只说，我考虑考虑。
那一瞬间的犹豫，让冯敏看清，徐向南对她的感情，没有那么深。他在老婆去世后三年都没有向她求婚，无非是在考虑和衡量，看她是不是一个适合下半辈子生活的伴侣。
他可以无怨无悔地照顾自己的结发妻子，却没有义务照顾她这个前情人。他们之间的情份，早已被无情而漫长的岁月消磨得所剩无几。
而他当初之所以向她求婚，也无非是想给他们的感情的一个交待，却并非出自本心。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那么，他要照顾生活无法自理的她，而她却无法给予他什么。
感情永远是对等的，时间长了，他肯定会怨她，恨她，他们之间的感情，将会死得很难堪。
可现在，她健康了，有足够多的积蓄，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她不用事事依靠他，她可以成为他的拐杖，可以和他并肩而立。
她知道，他中间失踪过的那段时间，是在犹豫，也是在衡量，也许他经过通盘的考虑，最终发现另一个女人并不适合他，所以才又回到她身边。
她理解他，说到底，谁的选择不是为自己出发呢？如果下半生，一定要找个男人一起度过，老徐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的一切都是她喜欢的，这就够了。
人生还长，有个伴，可以一起朝看彩霞，暮看细雨，总是聊胜于无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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