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有些特殊的绝症患者,一名不那么热爱医学的实习医生,一场不那么普通的医患关系。有时候,为你打开某一扇门的人,只会在你的生命中出现短短十多天,可命运的齿轮就此开始轮转。且留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换鞋、穿衣服、洗手、消毒,
连手术台旁的站位都是讲究的。
绿墙银刀,
白色手套与鲜红的血,
只需要两个小时,
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不是奇迹,
我用肉眼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1
认识江凯,是在我进入骨科实习的第三天。
跟着老师出了两天门诊,第三天,我们回了住院部。简单的早会过后,老师去做手术了,他没带我,而我也乐得清闲,转转病房,偷偷懒。
那时我刚离开学校,医院陌生的环境令我胆怯又欣喜。我带着好奇推开了一扇扇病房的门,可那景象,只用三分钟便摧毁了我。病人们被病痛封印在床上,他们孱弱的身躯甚至支撑不起简单的呼吸,而我的心,也因此苦涩地战栗。
就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那位“特殊”的病人。他住在走廊末尾的病房里,和别人不一样,他的病房门大开着,我还未靠近,就听到了他念书的声音。我在门前驻足,见到一个年轻男人立于窗前,一边读书,一遍转着脖子。刹那间,我竟愣住了,不知该不该敲门打断他。
在这个失神的空当里,倒是他发现了我:“怎么啦,小医生?”
“没事,我转转病房。”我走进去才发现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心中顿时燃起了一种没来由的窘迫,这促使我瞟了一眼挂在床尾的病人信息,就匆匆往外走。
“欢迎欢迎,常来呀。”他倒是挺开心的,语气里还带着笑意。在门阖上的间隙里,我看到他收起了手里的书,书的封面印着莎士比亚的侧脸。
嚯,还是个生病的“艺术家”。
2
我和这位“艺术家”的第二次见面是在第二天的上午,我躲在厕所里打游戏,正到赛点时,却听到老师在科室里叫我。我着急往外走,和走廊里的患者对上了眼,是他。
“小医生。”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我一时想不起他叫什么,可不知怎的,头脑一热,把手机塞给了他。
“帮我打一会儿啊!”
我这一忙就忙了整个上午,到他的病房取手机时,已是中午。我推门而入,这次,他坐在床上,依旧看着书,只不过书的封皮换了个颜色。
“怎么样?”我问他。
“挺好的,刚输完液。”他看到我,又笑了。
“我是问游戏。”
“哦!”他恍然大悟,把手机递给我,“不好意思,输了。不过这个游戏挺好玩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玩这个吗?”
他的语气让我觉得亲切,于是我也逗他:“对呀,那你们‘老年人’都看什么书呀?”
他把书合上,向我展示封面——《世界名画全鉴》。这辈子都没看过几幅画的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尴尬,换了个话题。
“小医生,你上午着急忙慌地跑了,出什么事啦?”
“没事,老师叫我去打水。”
“打水?”他看着我身上的白衣,“你不是医生吗?”
“我只是个实习生。”我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再次看着他的信息牌,“而且,我还是个懒惰的实习生……江凯?你的名字蛮好听的嘛。”
“哈哈,你怎么称呼呀?”
“我姓王。”
“王医生好!”他向我敬了个礼。
我看他是逗我逗出乐趣了:“你得什么病了?”
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了,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可见他这么生龙活虎的,能有多严重呢?
“也没什么。”他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也像是安慰他自己,“那个病名我也没记住,总之我是颈椎疼,下下周做手术。”
他严肃的样子,把我吓住了。
他犹豫了一会,一脸为难地开口:“小医生,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听一下?”
我第三次看向他的信息牌,他才二十九岁。
“医生说我的病挺严重的,可能瘫痪,也可能死在手术台上……”他看向窗外,突然问了我个问题,“小医生,你说,如果我真的只有两星期的生命了,为了一份渺茫的生机,把最后的时光倾注在这间屋子里,值得吗?”
我哑然。
他笑了:“也对,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太难了,毕竟这本就是个无解的问题。可是,我虽不知道这值不值得,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愿意……”
“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啊?”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我喘不上气,却也想着,他说什么我都要答应他。
“那……”他的表情又窘迫了起来,“你以后能不能每天都借给我你的手机,让我打会游戏?”
3
或许是觉得没人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又或许他的话为他的笑容染上了一丝凄美的壮烈感,我同意了,况且这本就是个小要求,只是有点出乎意料罢了。也因此,在每个下班的夜晚,我去找他拿手机时,都会和他聊一会。
“其实我不该让你玩。”
“因为你年轻我才拜托你的……我觉得你能理解我。”
“可你每天拿着我的手机,我好无聊啊。”
“你认真上班啊,玩什么手机。”
“你不懂……”
就这样,每日与他闲谈几分钟,变成了我的固定日程。
然而变化发生在第七天的傍晚,我早早结束了工作,来看他时,他还在打点滴。
他突然变得陌生了,我反应过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病”的样子。夕阳西下,在橙红色的光晕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是晶莹的,可躺在其中的他无法被染色,是苍白的。
年轻、强壮、还有他标志性的笑容,无论哪个充满生机的字眼,都会被“病”这一个字轻松击溃。他看到我,做了个起身的动作,我赶忙按住他,小心翼翼地。一个男人,这一秒我却怕压碎他。
“你的手机在窗台上,你自己拿吧。今天下班早呀!”
“早晚都一样,都是打杂,无聊死了。”
“我才无聊呢。”他瞟了一眼吊瓶,“输液最无聊。”
我坐下:“那我陪你聊一会吧。”
“其实医学不是我想学的,我小时候想学艺术。”他专注地看着我。很难得有人有时间,有心思听你讲话,我忍不住想多说一点:“可是‘唱歌跳舞’这些词好像本身就带着贬义一样,家长总觉得这就是浪费时间……他们总说,你能靠这个吃饭吗?这些只能当爱好,闲下来玩一玩就行了!”
他被我模仿大人的样子逗笑了:“艺术是最美的东西,没人能给它下定义,可是你爸妈说的也没错,这是两码事。”
“错了,大人就是看不起艺术。”
“那你会什么啊?”他话锋一转。
“我唱得也就那样。”我很窘迫,“但我喜欢啊。”
他笑了,我有点生气。他说:“你还小,还不懂生存的意义。我为什么说你爸妈说的没错,是因为事物的好坏也不是他们评价的。”
“那是谁?”
“就是生存啊……因为生存是最难的却也最必须的事情,所以利益就成了衡量价值的标准,可你太小,不懂这两个字的重量。”
“为什么?”我想反驳他,但总说不到点子上。
“没有为什么,但你会懂的。”
病中的他更像个“大人 ”,我想,可能是因为大人没有幻想了,总是悲观的。
我放弃了和他争论哲学问题,继续倾诉自己的烦恼:“我觉得我对医学没有别人的那种信念感,看到病人我很难受,我害怕,所以我总是偷懒。不上手术,打打杂,其实我心里还挺轻松的……我很不负责任吧?”
“有点。”
“我和你说,现在的医生都是硕士博士,除了这个还要规培证,执业医师证……把这些都拿到手,我已经三十岁了,这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怕的是我已经看到十年后的自己了。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当医生?”
“不是,其实你挺善良的,只不过……”
“那天你说,谁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可是我们却知道自己愿不愿意,你是对的。可我很害怕,因为我不愿意。你说只不过什么?”
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只不过你还是太小了。”
我是无法说服他了,果然谁都不能理解我。我站起身,对他大吼了一句:
“生存就是生计吗?生活就是活着吗?”
4
我后悔了,我不该凶他,所以第二天,我早早就去给他送手机。但他却说不要了。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所以说你还小啊。”他挥了挥手里的书。他的意思是游戏的乐趣已经体验够了,现在要抓紧时间看书。
他的书还挺有趣的,从莎士比亚的悲喜剧到古希腊神话故事,从《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到《唐诗三百首》,不过他最爱看的,还是那本画集。
我问过他的职业,他说他是一名诗人,我也问过他的家人朋友,他说他不愿拖累他们,也不愿意看到他们为自己哭。这莫名增添了我那无用的责任心,陪他聊天成了我自愿并期待的工作。
其实我知道,我也是发自真心地想对他讲话,对只认识几天的人吐露心事,这不是奇迹,只是因为他要死了。这句话很残忍,但很真实,我利用这段时间,同时也珍惜这段时间,这不是悖论。
医院的科室很多,轮转起来,每个科室只分到两星期,而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天了。那天,我像往常般来看他,我对他说我要去其他科室了。他当时正看着一幅名为《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的画,画里的人们在公园玩乐,温柔的色彩下,画里的人那么悠闲,那么快乐。
《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
他说:“我想去公园。”
我没明白,但他也没来得及让我明白,就捂住脸哭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在他的抽噎声里,我听到了这句话的下半句:
“我从没想过会有一天,这么小的事情都变成了奢望。”
那瞬间,我突然就懂了他读书的目的。这些诗句,这些画,是他在这个小房间里与世界联通的渠道,他不仅能打破空间的壁垒,飞到世界各地,还能挣脱时间的桎梏,回到过去。
他只哭了一下,再对着我笑时,眼神里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羞怯。他的笑不再壮烈了,它破碎了。
原来灵魂可以比皮囊更早崩溃,他老了,他的灵魂被折磨老了。他对我说着“好好学习”之类的祝福话,我乖乖点头,我确实太小了,我的灵魂太小了。
我推门离去,在门阖上的间隙里,又窥视了他一次。他明明还是看着书,可是一切都变了。
只有窗外的落霞没变,它依旧红着,恬不知耻地红着,灼痛了我的眼,让我也哭了出来。我觉得对不起他,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生命。
窗外的落霞
5
第二天,我鼓起勇气对老师说,我要转科了,希望能在离开前看一场手术。就这样,我人生中第一次进入了手术室。
它比我想象的更神圣,更庄严,可它没我想象的那么恐怖。换鞋、穿衣服、洗手、消毒、连手术台旁的站位都是讲究的。绿墙银刀,白色手套与鲜红的血,只需要两个小时,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不是奇迹,我用肉眼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我在台尾站着,全程只是帮老师搬了一次凳子,可当手术结束,老师嘱咐我去通知病人家属时,我是真的、真的欣喜。
当天下午我又参与了一台手术。在老师的指导下,我还握着持骨钳,用力把一截错位的骨头拼回原位。原来一块断骨都能有这样摧枯拉朽的力量,只不过拽了十分钟,我背后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我咬紧牙关,身体都颤抖了起来。
生命很脆弱,但也很坚强。
那天我下班很晚,我很想对他炫耀“我是把生命的重量握在过掌心里的人”。可他的窗黑着,我想他睡了,就没去看他。事实上,那之后的每一天我下班都很晚,而我再也没见过他。
6
我不是放弃了梦想,只是有某种伟大却难以形容的东西把我所谓的追求衬托成了无病呻吟,灵魂和躯体的意义都以某种实实在在的方式震撼了我。
其实那之后我有回去过,我想对他说我喜欢上了医学,也想对他说我会努力珍惜每一天。而最重要的是,我要和他继续那场未完成的“哲学辩论赛”,我要告诉他:生命确实很重,但称量的工具一定不是利益,评价的标准应该是——你曾经历过。
只有看过的书你才能评价好坏,也只有自己过过的日子,你才能知道它的意义。
可那时他已经不在那间病房了。江凯,这个名字去了大城市更好的医院,他的家人为他办了手续。
“或许不光是他改变了我。”
我这样想着,心里多了一丝慰藉。他的病床恰巧空着,我不累,却想歇一下。我坐在他的病床上,透过窗,正好能看到院子里的小花园,稀疏的草坪里有几颗树,橙色的阳光穿透叶子的缝隙,在地面上打出了无数金色的琐碎,那些金光里,几朵小野花顽强地开着。
够了,把这里想象成花园,足够了。
因为认真实习,我已经很久没打开游戏了,既然又回到了故事的起点,那就让我再偷一下懒吧。
我点开游戏,落日依旧燃烧着,再次烧红了我的眼。
他改了我的游戏签名:“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懂了,我抬头望着温暖的霞光。
我真的懂了,值得,就是不要问值不值得。
题图 | 图片来自网络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文/星月烨,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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