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留下一句话，说娶媳妇盖房，是花钱的魔王。这话在王婶两口子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验证。这不，老两口风里来雨里去，先是在生产队里受累遭罪的挣工分，盼到年底了才分几个血汗钱。舍不得吃穿，硬是从牙缝里挤下来攒着。在我的记忆里，王叔除了结婚时穿过一件四个兜兜的新中山装以外，好像就没见穿过像样的衣裳。那件中山装记得我都上中学了，还见王叔锄麦时披在身上。只是这个时候的衣裳已是面目全非了，两肩和背上被补了三块大补丁，原来蓝色的底子，经过多年汗水和风雨的浸蚀，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而王婶多年来也未曾见过添新衣裳，不过王婶身上穿的衣裳，总是干干净净的。
儿女小的时候，做父母的总是盼着儿女快点长大，儿女长大了，又操心儿女的婚事。父母在儿女的身上似乎有操不完的心。王婶两口子为了给儿子大毛盖房娶媳妇，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家当花销光了不算，还背了一身的债。虽然说土地下放了，可是凭在土里刨食，啥时候才能还清外债呢！再说二毛的媳妇也撵着来了，钱从哪里来？王叔熬煎得跟热锅里的蚂蚁一样。闷烟锅子咂得滋滋地响，就是没个主意。母亲对我讲，你王婶就是能行，打听到了郭村炼乳厂大量收购牛奶，就拿定主意，叫王叔给院子盖了两间牛棚，贷款养奶牛。王婶运气好，二三月牵回来一头带肚子的乳牛，七月间就下了个乳牛犊。有人上门要买小牛犊，王婶没出手，把牛犊留在了槽上。两个人分工，王婶主内，负责挤奶送奶，给牲口上草添料；王叔只管拉车子割草，晚上回来两人一起铡好二天的草料。秋季，王婶除了自己几亩地的苞谷杆，还叫王叔把别人不要的苞谷杆也收集回来，储备牲口过冬的饲料。两年后，王婶送奶量增加了一倍，且年年都有小牛犊出售。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下来，王婶不但还清了外债，手头还有了积蓄。这时候二毛也高中毕业了，这小子不爱跟王婶两口子侍弄牲口，就跟师傅学瓦工在周围村子里盖房。
有人给二毛提亲，王婶说不急，等盖了房再说。王叔叽咕开了：“有人来给娃说媳妇，咱不先给娃订婚，倒先想着盖房，也不兼量兼量，盖房重要还是订媳妇重要？”王婶说：“你个笨老头子死脑筋，也不睁开眼窝看看，见村里还有几家住土坯房的？你忘了？给大毛说媳妇时，人家就嫌弃咱房不好。这会咱扒了旧的盖新的，看谁还嫌弃咱！再说了，房是招牌，有了新房这块招牌，还怕咱二毛找不到媳妇？“娃的事，你还是先问问娃，看娃咋说。”王叔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行，等晌午二毛回来了我问问。他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有自己的主意了，看他咋说。”晌午吃饭时，王婶问二毛：“有人给你提亲，妈和你爸想听听你的意见。”二毛很干脆地说：“叫我说咱先盖房，咱这土坯房住的时间也长了，房顶有的地方遇到雨天还漏雨呢，那墙根也往下掉土渣子呢，咱住着也不踏实。咱先把房盖了，媳妇的事你俩就别操那份闲心咧，该有的时候自然会有，没有的时候你急也没用。”说完放下饭碗，推车出门，身子一斜，蹬车上工去了。看着儿子的背影，王叔骂了一句：“兔崽子，咋和你妈一个腔调。”王婶笑道：“我要的娃不随我，难道还随你？”王婶又说：“俺咋听着二毛的话音，这小子好像有对象了。”王叔说：“你是想儿媳妇想疯了吧，我咋没听出来个啥。”王婶笑骂道：“说你是个榆木脑袋你还不服，你就等着看好吧。”
王婶坐北朝南、一明两暗三间平房盖起来了。
不过前面院子右手两间牛棚没拆，里面还养着王婶两口子的钱串子呢。住进新房不长时间，就有人来给二毛提亲了。来人不是别人，是二毛他师娘。听说是来给二毛说媳妇的，王婶的脸喜得像一朵盛开的月季花。王叔不会招呼人，简单的对客人说了句“来咧”，就钻到牛棚里照看牲口去了。王婶热情地招呼来人到堂屋，说：“妹子，快来坐，喝茶，吃瓜子。”来人没坐，也没喝茶，也没吃瓜子，而是在东、西两间房里看了一遍，才转回堂屋坐下说：“嫂子把屋收拾得好，怪不得有人搬我来给咱二毛保媒呢。”王婶忙问：“不知道是谁家姑娘？”“就是刘庄刘老二家的二姑娘，叫刘燕，听说那女子跟咱二毛是同学，俩娃早都谈上了。女子她妈也看上咱娃，才搬我来提这门婚事呢。”“哦，妹子一说刘燕，我有印象，这娃我见过，上上个月在屋来过，娃长的俊样，当时俺就想，俺若能娶到这么俊的媳妇，俺就烧高香了。没想到还真是梦想成真了。”“嫂子咱是这，你说娃你也见过，也喜欢。我也是个干脆人，咱长话短说，你再没啥意见咧，咱就约个日子，叫你亲家母来，双方见个面，有啥事当面沟通，省得叫我这当媒人的跑断腿。若是你们双方大人没啥意见的话，人常说，完成一双儿女事，了却两家父母心。事过心头凉，咱也就放下心了，你说对吧嫂子。”“好好好，妹子说得对，就照妹子说的办。”没想到能行的遇了个会说的，王婶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媒人。二毛订婚王婶没费神。可是结婚却让王婶犯愁了。本来盖房就拉了些帐，眼下媳妇婚房里的东西亲家母早就捎过话来，新床要带床头柜、放衣裳的立柜要四开门的、沙发垫子要海棉的、缝纫机要蜜蜂牌的、自行车要上海凤凰牌的大链合、手表要海欧牌全钢防震的。彩礼钱要九百九十九，说这是图吉利。媒人还传来媳妇她妈的话，她的宝贝女儿是她七大姑八大姨看着长大的，她三叔六婶也没少心疼娃，自己的人情就不说了，这些亲戚的人情是那一个也不能少的。王婶明白，亲家的人情不但不能免，这个人情还得重重的。七算八算的，再加上待客的费用，少说也五六千！钱从哪里来？晚上王婶翻过倒过去，就是睡不着。王叔吧嗒旱烟锅子，吸了一阵子，试探着说，要不就把牛卖了？”见王婶没吭声，王叔继续说，“银钱是硬头货，再说，前头咱还拉着帐，借也不好借。把牛卖了，咱先过了眼下这个坎再说。”王婶说：“也只有这一条路走了。”
王婶把一应事情办得是四平八稳。过事那天，媳妇刘燕娘家新亲来了十桌。加上男方的亲戚和乡党，王婶一共带了三十六席客。这场面在村里才是数一数二的。当然了，体面都是用钱来支撑的。王婶的两条牛外带一个两个月大的犍牛犊钱，除了还上外债，剩下的全都贴到过的这场事里头去了。
二毛结婚后王婶才知道，媳妇有了。媳妇回门那天，二毛送媳妇去了。屋里剩下老两口了，王婶说，“怪不得刘燕她妈催咱结婚咧。”王叔说，“早知道咱就不理她，等她包不住了，啥事都不由咱说了算。”王婶道：“事是咱娃惹下的，咱咋能做昧良心的事呢。”刘燕至到屋，借口有身孕啥活都不沾手。饭是三顿三晌等王婶端上桌才吃，吃毕了碗一推，要么就是累了需要休息，要么就是需要锻炼。由其是晚饭后，还要二毛赔着散步。说这么做都是对胎儿好。媳妇娇贵，王婶能干，也不去计较。只是刘燕对王婶的饭老是挑毛病，要么嫌盐淡，要么嫌盐咸，再不就嫌饭酸。王婶再咋个做，总是不合媳妇的胃口。终于有一天媳妇斗气回娘家了。那天的起因是，晌午房主家留匠人吃饭，二毛没回屋。王婶蒸的是米饭，炒了一个土豆丝，一个麻辣豆腐，另外烧了一个鸡蛋粉丝汤。饭菜端上桌，刘燕从卧房出來，端起饭碗挟口土豆丝尝尝嫌菜炒的不脆，尝口烧豆腐嫌一人辣，舀勺汤喝了一口说是太咸。最后把饭碗往桌面上一蹾，不满道：“这饭咋叫人吃呢！”说着起身进屋“嘭”一声把门关上了。一傍还没端碗的王叔把烟锅子往桌上一摔，怒道：“吃咧吃，不吃咧饿死去。看把你惯的，至你进门给俺们做过一顿饭吗？顿顿饭你谈嫌，你是先人，俺们伺候不了你，看谁伺候的好你叫谁伺候去。”王婶忙拦挡王叔：“你不说话怕噎死吗？你跟小辈人计较啥呢？”“都是你惯的。”王叔气呼呼地走了。后晌，老两口子肩锄到地里去了。刘燕收拾了几件衣服骑上新车子回娘家了。晚上二毛回来没见媳妇，王婶说：“你媳妇又嫌饭不可口，怕是回娘家了，你骑车子去叫回来。”过了有一袋烟的功夫，二毛一个人回来了，王婶问媳妇呢，二毛吊着脸闷声说：“人家不回来。”眨眼间半个月过去了，中间王婶差二毛叫过几次也没顶事。没办法，王婶央媒人去叫媳妇。媒人回来给王婶说，刘燕跟她妈的症结找到了，人家要分家。你亲家母说你两个儿，俩老人应该一家养活一个才公道。媒人最后说：“按说俩娃结婚了我的路就算跑到了，我就见二毛是俺娃他爸的徒弟，俺给嫂子跑跑腿。其实人家刘燕她妈说的没错，二毛就靠打工挣俩钱，媳妇再生个娃，你想二毛一个人能养活你们几口子人不？你跟王哥再合计合计，若果能按刘燕她妈说话办，你就给我回个话。不成你就别寻我了，我就没本事管这闲事咧。”王婶心里难受，但还是答应媒人想想再给人回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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