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文金
当我打开报纸时，一张占去半版面积的照片吸引了我。烈日当空，一位头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如同一只蜘蛛攀爬在钢架上进行着高空作业。一颗颗黄豆般的汗珠从那张沧桑脸庞上缓缓滑落，在下颌汇聚，停顿数秒后又向下淌，与先前那些坠落在空中的汗珠形成一串水链，向地面自由垂落。
震撼的画面冲击着我的视觉，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勾起了许多年前我在工地当钢筋工的回忆。
那时学校放了暑假，青春年少的我，在爹娘声声叮嘱中，孑然一身，背着被卷，离开家乡，踏上北上的列车，辗转来到某都市的建筑工地——9号楼。它的详细地址，有几个单元房，岁月的长河模糊了记忆。唯独不能忘却的是，楼后的那片钢筋场地，还有那个与我同甘共苦的工友——龙。
钢筋场地东西有三个单元房的长度，南北约一个单元房的宽度，除楼房一侧，其它三面用拇指粗的尼龙绳编织成的网围住，里面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钢材，一捆捆，一卷卷，粗细不同，曲直各异，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此外是配套的电焊机、切割机、弯钩机、卷扬机等建筑机械，在虬棍铁棒之中喧嚣着。
龙比我小两三岁，读完初中便来到这繁华都市开始了打工生涯。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以及劳动淬炼，他皮肤油黑，头发长而蓬乱，然而他一身腱子肉却散发着迷人的风采。龙年龄小，却已是“师傅”级别，因为工龄长，懂得多，他是我的领班。
场地中成卷儿的钢材，需要拉长抻直才能使用。一卷钢材曲曲弯弯不知多少匝，拉抻全靠人工卷扬机作业。我俩就是出苦力流大汗的“拉抻工”。
龙从钢卷中拉出筋头，先弯作钩状递给我，我抓牢钩子往卷扬机那边拉，龙则从卷中一匝一匝往外剥离，以防筋条打成死结。等我把筋条固定在钢丝绳扣上，他左脚踩住筋条，顺手捞起手边一把红色大老虎钳，使虎口咬住筋条，右脚则踏住钳柄，双手摁住另一个钳柄，然后腹部抵住，身体下压，只听“咯嘣”一声，筋条断为两截。他从脚下抓出另一端筋头，弯成圈儿，套向没入土里的铁锥上。此时截取的钢筋有三多米长，扭了形，弹力却不小，他不慎失了手，筋头戳破了裤子，还伤了小腿，血洇出来了。可他毫不在意，三步并作两步返回，抓住筋圈背在身后，如同河岸上拉着纤绳的纤夫蹒跚向前。
竖立的实心铁柱是卷扬机核心部分，顶端是个圆形铁框，插着根木质横杠。人占两端，用力转动，柱旋绳绕，连着的筋条越抻越直。这不禁让人想起驴推磨盘的情景。我俩把住杠端，前腿弓后脚蹬，吸气发力，筋条咯噔直响，红褐色粉沫四溅，射在皮肤上像刀割一般生疼。螺旋状的筋条，经巨大外力的牵引，由曲渐直，像一条蜕掉皮的蛇，脱胎换骨，整个筋身发出幽蓝的光芒。抻筋用时很短，但需要两人齐心协力，一鼓作气，决不能半途而废，只要有一人懈怠，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尤其是最后关头，人力竭气松时，更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进入冲刺阶段，我俩竭尽全力，抱着横杠，脚没入泥土里，口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向前向前，直至大功告成。此时我俩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瘫倒在地。拉抻钢筋活计是如此沉重，如此疲累。我原以为比做一道数学难题要轻松得多。龙说他不喜欢学习，数字和文字很让他伤脑筋，他还是比较热爱劳动，再苦再累的活儿，他都能迎刃而解。而我恰恰相反，反而觉得书本很可爱。
隔壁是台电动卷扬机，我羡慕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即刻能得到像木工用线坠吊过得笔挺筋条。龙说，电动的不好控制，不是拉细了就是抻不到位。过细成废料，抻不展不能用。这时我才恍然工地没有电动卷扬机的缘故。
盛夏时节，天气溽热，即便是光着脊背，身上也是汗津津。工装湿了干，干了湿，汗碱痕迹像幅千姿百态的云彩图。弯钢曲筋经日头曝晒像从火炉中刚炼就一般热烫，人若猛然摸到像触了电似的旋即躲开。洒上些水，哧哧冒股白烟，仍热可炙手。
没有挥洒过劳动的汗水，很难体验到其中艰辛和苦累，很难真正珍视劳动的价值。
脸晒出红斑，脖颈褪了层皮，火辣辣地疼，我有了想撂挑子的念头。可想到父亲在酷热的暑天，不得不撵着骡车，钻进炙热的砖窑里，猫着劳伤的腰，把一块块热烫的砖码上车，来不及抹掉热汗，火急火燎地赶赴主家；还有我那勤劳的母亲，天没亮，身裹着塑料布穿梭在露水重重的棉花丛中打花杈、逮害虫、拔草，等到日头升到头顶，又开始着手喷药。回家拉水，搅拌喷洒……每天如此，不说苦不言累……
想到这些，我鼻翼发酸，汪然欲涕。现实生活原来如此的艰难，如此坎坷，我却憧憬它的美好。活生生的现实破灭了我所有的幻想。我猛然感觉坐在明亮宽敞的教室里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昔日我却贪玩好耍荒废了大好光阴，心安理得糟蹋着父母的心血，现在想来羞愧难当。
骄阳似火，烁玉流金，工地不停工。9号楼及周边光秃秃的，连棵草也没有，地表温度接近六十度，升降机、切割机、搅拌机、弯钩机的轰鸣声与敲砖声、钢管撞击声、工人号子声相互交织着，响彻在耳边。晃动的安全帽，汗水浸透衣衫，却浑然忘我，忙得不可开交。他们身上那种沸水敢蹚、烈火敢踏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使我汗颜，遂打消了当逃兵的想法。这些辛苦的人呀，离井别乡、抛家离子，冬天一身雪，夏天一身汗，他们不向生活低头，不向困苦服输，靠勤劳的双手追求自己的幸福，为更多人的美好生活“添砖加瓦”。他们是平凡的又是伟大的，也是我心中最美的。
我和龙寻来帆布手套，握住那曝晒过的钢材，依然能感受炙日的痕迹，而此时我已感受不到它的滚热。我仰起头迎接照射下来的紫外线，它不再焦热。那蠢蠢欲动逃避的心，已安分守己，笃定前行，继续接受生活的考验，在磨砺中成长进步。因为我知道，苦难是最好的大学，我会收获健康体魄和坚强的意志，收获梦想，收获生活，收获人生。
伟大出自平凡，平凡造就伟大。正是因为有了像照片中那样敬业奉献的建筑工人，有了像父母那样的默默耕耘农民，有了像龙那样热爱生活的好青年……平常的生活才变得斑斓多彩，平凡的世界才变得璀璨夺目。他们用平凡的举动书写着这个世界上最壮丽的诗篇。
2022年7月30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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