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大评《田园牧歌,或者勇武喋血一一从沈从文《边城》到岳立功“湘西三部曲”》推出后,反响強烈。该文重点导读了“三部曲”首部《黑营盘》开篇及其它。为使读者更形象体验了解,特发《黑》开篇第一章供品评指正。
第一章
竿城一个水手驾船到下河地方去,在青浪滩翻船出了海 事,光脚光手爬上坎,只捡得条命。一路讨乞往回赶,日落时在 麻阳高村歇脚。心想此去竿城已是不远,可这副样子如何进得 屋?高村是竿城的进出口水码头,离城五六十里,橹歌起落,桅 如旗悬。恰巧那天落霞处泊着一排油漆描金的官船,他想起本 地水田乡张老爷跟部队打太平天国,吆喝喧天攻进南京城,抢 得皇帝老子的金箫玉白菜,都收在棺材里偷运转来的事,决心 来一次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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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竹缆串连拴定的六、七只官船上,每个篷舱里都堆着若 干包袱箱笼,天色已黑,却无人把守看管一一兵弁随从们大都 上了岸,去高村那条狭窄然而很富风情和诱惑力的小街上散 心去了。这自然是个千载难逢,可以一显身手的大好时机。钻 进一只蓬船,瞄准其中的一个箱子,费了很久的功夫方把那铜 制牛尾锁撬开,里头却溜出一大迭线装书来,金银宝贝看来不 在此处。他忙在夜色的掩护下爬进毗邻的另一只船。那里照 样摆着许多包裹和箱笼。经验使然,他拎起一只箱来,手感沉 重;又摇了摇,听到其间有金银锞子摩擦碰撞声。为减少撬锁 延搁而带来的风险,他索性抱了那箱子,轻手轻脚盘下船去。
箱子一上肩便扯起飞脚来,一身老汗好歹把它盘到林子里一 个极隐蔽处。且不忙收获那一派耀眼的金黄,先卷了一皮叶子 烟.平息一下那沸腾的血。终于按捺不住,他要采撷满把的收 获了!
牛尾锁用石头捶,咔嚓嚓锁脱了,箱绊子也断了。箱盖打开,一块泥鳅样滑溜的绸布下还有一个小箱;小箱搬出来 又是一阵砸,这下连箱盖子也砸破了;哗啦啦的声响,扑簌簌 滚进草丛的声响。他抖抖的摸索着拾起那沉甸甸的东西来,然而,他收获的却是一串诧异和失望 里面装的竟全 是石头一一本地河边沙滩上屡见不鲜的矶子岩。
他自艾自怨, 想起几年前另一个偷儿倒楣的事:点了翰林的熊凤凰转来省 亲,也是大船小挑的运。那个偷儿拿了根又长又尖的铁钎子行 窃,满船上箱箱笼笼各处乱戳,却连个铜骚气都没闻。人家熊 凤凰是读书人,“孔夫子搬家尽是书”。
可我今日碰到的是哪路 神仙?未必碰到个岩匠?
他不死心,决定要看个究竟。
日头下了山,他爬上一棵高高密密的大青树,不久就看见 了那些从官船上下来的人。
这是一支十分奇怪的行旅。数十 兵弁,三顶大桥,许多抬盒挑箱,甚是气魄。天落起毛毛细雨 来,兵弁们都戴着耸笠。有趣的是那为首的一顶四人大轿竟然 掀掉了轿顶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官儿正襟危坐轿上纹丝不 动。更有趣的是轿子前还横着一根铁链条儿,轿行间“叮叮当 当”地响,像是补锅匠进了山。兵弁簇拥着轿子越走越近,几乎 打他胯裆脚下穿过。这时他越发看清了那官员很是熟悉的面 孔。这面孔连系着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大吃一惊,目瞪口 呆,几乎失手从大青树上薄到轿子上来,
这支奇怪的行旅慢腾腾地行进在高村通往竿城的官路上。
这是光绪十九年,即1893年暮春时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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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枯躁无味的经书又翻开了一页,竿城也按亘古不 变的例规慢吞吞醒来。
但这一天似乎有些异样。那个驻守在南华山炮楼,专事放 更炮的老守兵,被捏在手里的燃香烧醒,打着呵欠准备燃放 “醒炮"给城里官尹平民通报时辰时,无意间朝矗立在旁边的 黑塔瞥了一眼,发现黑塔顶端的八个跑马风铃全不见了。
这一 发现使他惶惑了许久。在山凹口,他神秘地,小心翼翼地,把这 信息传递给阿贵。
“灾星,灾星啊!”阿贵眯着眼望了望背景已开始变得明亮的黑塔尖尖的顶 子,脸色发白。
是时,南华山头炮楼里的“醒炮”轰隆隆响了三记,山下的 几十座寺庙里便此起彼落响起了撞钟声、木鱼声、诵经声。天 色其实还有些黑,但竿城的正街上,虹桥上,边街上,家家铺板 的开启声,骡马转圈推磨打浆声,油香下锅的“嗤嗤”声,都陆 续响起来,无数的影子也都匆匆从北门城洞下到沱河边的红 岩井去挑水洗衣刷马桶。
红岩井因水质好,在地方上颇有名气。这井在北门城外,旁有数人合抱的桂树,若待秋日,临风摇曳如满天星斗,暗香可送到城垣的每一处角隅。
北门是小城主要街道出口,靠河码头,水清泉眼大,这里便成了人口集散地。正如这泉汇容了四面山壑的水,整座山城 上至道尹县衙,下至九街十八巷,种种秘闻趣事,笑料谈资,时 事新闻,集市行情,全在这里汇集、交流、传递,扩散开去 这股小泉是山城最敏感的神经。
泉水是从山岩石缝里流出的,流溢处为一个本地石匠就 势镂刻成一个龙头,清清泉水总是不歇止地从龙嘴里吐出来。储水处为壁炉似的竖穹,上头青藤交缠,野花点缀其间。井沿 边常年放着三两个竹筒子长勺,水里浮着草标。紧挨井沿,罗列着几口大黄桶,黄桶上书“杨记”字样 一一做豆芽生意的老者每天守在桶边淋水,起桶。老者为人随和健谈,“老少合三 班”,故来这里喝水歇脚的人尤其多,阿贵是照例每天要去那 里点卯的。
阿贵赶到红岩井时,那里的清谈会早已开始。一个托着画 眉鸟笼子的瘦老头在揶揄那个倒楣出海事的水手,说他是五 个指头挨不拢,天生的漏财手。
他说:“钱都漏到哪去了?嗨, 你莫谎我。我晓得,都漏到桃源婊子的眼里去了。”
做豆芽的杨 伯却为水手开脱:“一个人要玩得有些家底儿,我看他游德庆 还不是这块料。桃源的后头街,辰州的撮箕湾,常德的上南门, 不是随便哪个角色都去得的。“进门’是进门的钱,“唱曲’是唱 曲的价。想“挂衣’没个二、三十块莫打那碗米,若是要‘见红’ 外快小费不算,没得百儿八十的,你进得出不得。”
叫游德庆的 水手转守为攻:“我说候补道你莫笑我,你才是桃源洞里翻船 呛过水的老王八,人家都讲你硬是把个候补道玩掉了,才流落 竿城来的哩。”
这话倒是点中了血道,老头子无言以对。竿城人 都叫他候补道,而他的真名却被遗忘了。见两人都有些面红耳 赤,阿贵忙出来打岔,讲起那南华山顶黑塔风铃不见了的事。
在传说中,竿城是创世纪时遗留下来的一块漂浮的陆地,恰如 一木筏。竿城的繁荣赖以船装水运而来,却也会因它的飘逝而 携走。如今这木筏已在慢慢向东南方向浮游漂动了。据勘舆 家说,为了扼止它的漂移,须以一铁椿锲之。故一时地方上官 绅巨贾纷纷解囊,平民百姓捐石出力,在南华山头用青石砌起 一座九级黑塔来。塔顶八角则悬挂以跑马风铃,闻声以窥其动 势。如今黑塔之风铃无缘无故没影没踪,是一种什么样的预兆 呢?
“竿城的风水只怕是真的要败了。”打更佬阿贵脸阴阴地总 结说。
杨伯却宽慰众人道:“竿城是藏龙卧虎地,远些的陈青树 不说,像那门前立了皇帝老子赏的旗杆儿的熊凤凰家,三代举 人,儿子才点了翰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竿城论文论武都 总还抵挡得一阵。”
游德庆忙说:“嗨,杨伯讲起陈青树我倒想起来了,他已经 转来了。”
“啊?!”众人皆是一惊。
“陈青树?!哪个陈青树?”侯补道问,他是外来人,到底不 太熟悉地方掌故。
“嘿!我讲你这候补道呀也真是候糊涂了。这都不晓得。 陈青树就是讲起名字也吓得人死的陈提督啊!”
这确是个如雷灌耳的名字。
关于他的传闻轶事甚多:小时候,他是个穷得叮当响的马 草客,后来在乾城府参将郑绍良手下当兵,被太平天国军围在 长沙城。他们全被包围了,像田老鼠被围在死洞里。太平军为 攻城选好了一个隐蔽的城角,开始向城里掘洞,要筑满火药从 根本上摧毁这座城池。他们做得很隐蔽,总是日歇夜掘,以至在城墙角落边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个叫王保升的长沙 兵提着个纸糊灯笼巡夜查哨,在城墙拐角处发现了一具尸体 往鼻孔边摸摸,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忙把他背回营里,拿姜 汤草药酒灌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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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节在长沙巡抚衙门当事的是广州花县人骆秉章。他 请了本地湘阴人左宗棠当文案司爷,二人关系甚洽。那天骆秉 章起得很早,邀了左宗棠给他圆梦,说梦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虎 进了自己衙门的中厅,吓得他一身的冷汗,问是否为凶兆。左 宗棠听过后笑了,道:“中臣大人不必担忧,你这可是个难得的 好梦,它兆你马上可得一员虎将。”骆秉章素敬佩左宗棠的才 学机敏,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忙嘱当差的说:“今天不论是什么 人来求见,都放他进来见我。”
恰巧不久就有个穿了件大号破“勇”字对襟衣的人闯了进 来。他捋起袖子,露出青块紫块的伤,来告发谋夺他财物的犯 罪同伴一他当即被赏以武旗牌。后来,这陈青树果然勇敢过 人,武艺非凡。他从此便开始了自己辉煌而曲折的宦途生涯。
“哦,我听讲过,听讲过。”候补道问,“是不是就是那个割 马草卖的陈黑崽?”
“正是他,竿城头块牌,如今总揽贵州军政大权哩!他回来 了,昨晚边已到了麻阳高村,崽哄你们。嗨,那气势了得。”水手 眉飞色舞。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没先有个信息儿?”一个来井边取 豆芽菜的老者问,他叫张纪敏。
杨伯边给张纪敏取豆芽,挽一个草网兜给他装好,边说: “那一年转来的气派了得!八人大轿,黄袍加身,回来就直奔驻 厅道台衙门,文武官员忙不迭夹路鸣炮相接。这一回怎会没丁点影信儿呢?”
那只怕是暗访了。”阿贵插嘴道,“听讲他既是提督,又是 钦差大臣。”
“我可是亲眼得见,昨天快断黑时节,我去麻阳高村水码 头,突然听见那官路上闹腾腾的,一伙兵差开路喊回避。我便 梭到一兜青树上看。嗬,百把兵弁,几顶大轿,数不清的抬盒挑 箱,真不晓得运回好多金银宝贝来。”
杨伯说:“刘哈宝家财万贯就靠他老子那年转来奔丧,运 回一棺材宝贝。这一回陈提督转来,真不晓得又有什么东洋外 国新板眼儿。”
“可不是么?”水手游德庆道,“一顶四人轿,天上劈头浇 雨,却把个顶蓬子揭了让它淋,这不是新鲜板眼儿么?”
“你讲哪样?”张纪敏忙问,“轿子揭了顶儿?”
“是呐,陈老爷坐的是光顶轿子,轿子前头还扯一串铁链 子,一路上哐啷啷响,象补锅匠下了乡。”
井坎边的一泼人全是井底之蛙,谁也弄不清其中的缘由, 只是都觉得蹊跷。
杨伯见张纪敏脸色有些迷糊,忙把话岔开:“算了,管那些 闲事做什么?谈也扯够了;我要做生意了。”
他把豆芽菜兜挽了个结,却不见了张纪敏。一看,他提了 长衫的影子已进北门城洞子了。是的,各人都有各人自己名分 下的事,都该去各自忙碌了。
红岩井畔一时便沉寂了下来。
我梦见了一根蛇,一根小小的白蛇。”
大脚婆张纪兰在自己布置的小经堂打坐,絮絮叨叨给一 位年轻的慧贞师尼说梦。
张氏属蛇,很信神怪。因小时候曾有 个算命先生说她是屋后山洞里的蛇精投胎,只要过得了三劫 三难,将来会有个好郎君,一生一世享福不尽。这话在不数年 里果然得到了应验。故而她总把算命先生的话奉为经典,为 不致有人惊动洞神,她特地让人在洞口盖了房子,房内筑神 台,终年香火供奉。
但她昨晚跟蛇有关的梦有些恐怖:一根戴 着红顶子花翎帽的小蛇被一只大岩鹰死命追赶。蛇请求她给予保护。她想起大堂的楼板那年被火烧蚀得留下个未补的眼, 就让它从洞眼里钻进去。哪晓得那蛇在楼板脚下膨胀起来,各 处乱钻,弄得地楼板一块块要被揭起来。楼板屋梁也在开始 晃,整个房子都在摇,好像就要坍塌下来。
慧贞年约三十,长得白净袅娜,她的遁入空门曾使地方上许多人大惑不解。她年纪虽轻,道行却颇见功底,故而张氏一大早就差人把她请了过来。
“我是不会替人圆梦的。”慧贞的话很坦率,开门见山。
她 说,你虽然终年吃斋打坐,其实对佛祖的教义还没有入门,须知算命抽签、相面问卦、占卜星辰、阴阳风水、彭祖之术,都是 同佛祖的经典无缘的。说什么得容、彭之术可延年不死,是不可信的。药的作用是攻伐疾病,调补养血,而不是养生。方士 们的仙方,也不过是些草木金石,草木不能不朽腐,金石不能 不消化,自己尚且不能永存,余气还能长存么?生必有死,物理之常,生就是为着死。人难好生,但求好死,这就是我们佛祖的经义。
慧贞最后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猜想你这梦恐怕 是有什么事总让你牵挂而成的吧。”
这座处在摇搖欲坠的家,慧贞没说错,她的确日夜担心着这个家雨飘摇中的黑营盘。
这座用本地青石堆筑起来的围子,紧挨着月城笔架山麓。 此处傍着青山,倚着溪流,茂林修竹,凤尾森森。屋后有一大岩洞,冬暖夏凉,倒是个极好的所在。这个好去处是她父母打祖宗 手里接过而留下来的一一父亲是当地财绅,膝下二儿一女。她是耍尾巴的满女,故而看得重,从小任性,如今还是一双大脚。
母亲死得早,待父亲两脚一伸,这栋巨大的黑营盘院子交给了她大哥张纪贵管家。张纪贵是个爱玩爱嫖的公子哥儿,早早地就想把妹妹嫁出去,两兄弟好分家霸产。哪晓得妹郎子出外当兵,一转眼成了竿城军政界的头块牌。
年轻的军官回来打个转,草草结了婚,丢下大把的金银元宝,说是要找地基起院子竖大屋。张纪贵见有利可图,硬留着妹妹在西院子住 东院 西院以一栋破旧的转角木楼为界,划一为二封了矮院墙。
真正的陈家大院到底一直也没能修起来,因为她丈夫不久就有些 儿倒楣,走了下坡路。说是杀了一个洋人传教士要充军,幸得 有人讲情才留在秦川打仗。那地方不安宁,前一响有人搭信来讲,他被围在一个什么坡了,生死如何没个影讯儿。这一切,她两个哥哥虽不明底细,但见外头搭转来的金银日见匮乏,便也猜得了三五分,冷风冷雨也便时不时吹到她耳朵边来。
说着说着,大脚婆便呜咽起来,撮着手去揩鼻涕眼泪,对慧贞说:“他在前方打仗流血拚命,纵给我们金山银屋又有什 么用?我是贱命,坐在这石头围子里总像不安稳。每回看到画着古戏里故事的大照壁,听着吊在楼廊头上画眉笼里的雀儿 叫,时不时都在想,这是不是一场梦呢?说不定哪天一大早醒 来,这一切就全飞了。”
“老嫂子,听你刚才这番话,倒是多少有些儿悟到惮机 了。”慧贞欣喜地看着对方,开始阐释起自己的理论来。她说,功名利禄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死生转轮,因果循 环,如恒河之砂砾,积数不可以测算如晚霞苍狗,变化不可以思议,难拘以一格。但观其大势,则不外平冤孽纠结,生于财货者居多。
她引用了她并不尊崇的老子的名言“天下攫馔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又道:“天地所生财有数,这个得了,那个丢失,这个赢了,那个亏去。故械斗于是而生.恩怨由此而起,孽缘报应而延及三生。总而言之,观谋利之多,可以知道将来索偿之必不可少。”
慧贞扔下一串哲理、一串拗口的句子走了。
大脚婆半通不通,愈发焦急起来:如今自己家道艰难,莫非正是财货居多而 获得的现报?
送走慧贞,她重新回到经堂闭目背诵《金刚经》。她给自己定有任务,每天诵念一遍。里面全是深奥难懂的句子,但她进过蒙馆,知道孩子们读《学而先经》时也总是先背诵后开讲的 老规矩。只是,她今天怎么也不能摒除杂念,意守丹田。是的,这个家有好多让她操心不完的事啊!
经堂外有些荒凉味的花园,把一股凄凉气息弥漫进来。开着紫色小花的长藤爬上了窗沿。她从草蒲团上爬起来,揉了揉 跪得发木的膝盖,觉得自己的心有如窗外那一溜杉木皮搭盖 的长廊,空洞得没有尽头。
她突然听到一阵嘤嘤的谈话声,从 那乱蓬蓬如凤尾般的大棚竹遮盖着的一座小假山后传来。
“你讲在我们屋里好耍不好耍呀?”是小儿子陈云泉的嗓音。
“烦死人了。”竟是个女子的娇声,“上坡捡柴扯野葱才是 好耍哩。”
大脚婆听出了是丫头阿彩的声气。
“云泉这鬼崽也太不听话了!”张氏很是来气,心想,“真是 一点儿也不记事,跟刘哈宝家的那场官司还没结案呢,又同这 妖女子搭上了。”
阿彩本是得胜营乡场上一个铁匠的女儿,是她娘走二路亲把她带到竿城来的。
她娘也是没命享福,进城三年就死了。 后爹耐不住冷清,翻年又讨了个乡下黄花妹崽。才十三岁的她就被“回避”到陈府来当丫头了。
这妹崽虽出身贫苦,倒是聪明俊秀,天造化,那黑黑的铁屑炭灰里竟养出了这么个白净细嫩的女子来。
大脚婆也曾怜她爱她,挑她作自己贴身丫头,没想 到却沾了个“窝囊害”。
“真是个不求长进的败家子!”大脚婆很是气忿。
她略略偏 了偏身子,透过棚竹稀疏的枝叶,看见了阿彩妖冶的样子:她 靠在用吸水石垒起的假山旁,脸红红的,用手指头不停地绕着 自己长长的毛辫子。
“坡上有什么好耍的?尽是些烂茅草窝。”陈云泉右手攀着竹子,盯着对方的眼睛阿彩不躲闪,黑葡萄样的瞳仁溜来溜去。
她还没有长到懂 得该在男人面前表示羞赧的年纪。他俩争辩起来。
阿彩说:“烂草窝?你晓得那草窝里有什么吗?有花儿,有菌子,有八月瓜,还有雀儿窝……春头上那窝里有白白的、麻麻的拇指般大的鸟蛋。”
她描绘了山野新鲜旖旎的景色:入了秋,茅草窝里到处挑着野百合花,花瓣儿举得老高老高,雪白雪白,老远就能看到,还有金针花是金子的颜色,还有水红的七姊妹。
云泉却笑那些都是野东西。
他说若讲起花来,我们院子里可多的 是,连走廊头爬的都是,有茉莉,有蔷薇一又叫月月红,还有 秋海棠,像妹崽家爱戴的耳坠子一样。都是些名贵种儿。好多 都是他父亲打大老远的九洲外国带转来的哩。
阿彩却反驳说, 家花有什么好?专一要人服侍,怕风又怕雨,你看一入秋,院子 里就枯草萋萋的。坡上的花儿可不一样,谢了这泼开那波,就 是让牛吃了,雀儿啄了,放牛伢儿放野火烧了,翻个年去看,照 样是一坡一岭,艳得惹眼,香得熏人。
云泉嘴巴虽尖,到底敌不过她,而且似乎被她的话把魂儿勾走了。
云泉要她唱个砍柴伢儿的歌,阿彩说自己嗓子嘶,云 泉怪她扳俏,便自己唱了起来。
大姐生得白漂漂,
两个奶子像坟包。
“咦哟,好难听!”阿彩红着脸蒙着耳朵,“这是痞子歌咧!”
大脚婆只差气得晕死,忍不住咳了声嗽。等她撵出经堂屋 时,假山边连个鬼影子也没见了。她心中的忿懑一整天都没有 平息,直到终于寻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
中午时分,阿彩照例来经堂给她送香烛钱纸。许是心里有 些怯,她像幽灵般无声地飘进来,跪地把香盘双手举齐眉际,颌首无言。张氏却不回身,仍双手合十。
“大娘,请用香。”声音可怜的细微。
张氏猛回转身,择手把香盘一扫,“砰”地一声,盘沿正中 阿彩的眉心,瞬时起了道血红的印记。
漆盘打着旋落在神龛 下,小小的白瓷观音也瞪圆了诧异的眼。
“你也配来这干净的佛堂?你这臭婊子小狐狸精。”五指上前揪住黑发,接着一阵狂轰滥炸,“骚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做的好事!”
“大娘、我、我做了什么啦?”
“还嘴翠!老娘割了你的舌头!小少爷那么顾着你,原来全是你使坏勾引的。我好心把你留在这里,你倒不安分。丫头 当厌了,要当少奶奶了。你讲,二回你还教不教少爷那些下流 野歌子?”
阿彩辩白着跪下了:“我往天倒真是爱歌的,可 …….自打进了这屋,连哼都没哼过。我敢赌咒。”
“赌咒?我亲耳听见,难道你要咒我变瞎子聋子?大姐生得白漂漂,哼,你是仗着你脸模子漂亮白净不是?今天老娘就 要让你破了这个相,让你一辈子像个癞蛤蟆,像条麻苦瓜。”说着,她把手伸向了那滚烫烫的桐油灯盏碗儿,“看你二回还有 没有本钱去勾引男人。”
“大娘、大娘..莫,莫…我再也不敢了啊!”阿彩大睁 着惶恐的眼,抖索着往后退。
“你走,你敢走,今天我就让你死在这里!”
冷酷的目光像条绳索一样羁住了阿彩的脚步,她失声号 哭着,双腿跪到地上了:“我不走,我不敢走了。大娘,你,你就 饶了我这一回吧….”
大脚婆却不心软,她的手已抓住了灯盏 碗,因为性急,反被烫了一下。她嗷嗷叫着,恼羞成怒的拾起块 抹布端起那滚烫烫的碗盏来。
这时候,“吱呀”一声,有人推门,一
个前额极光的小脑袋伸了进来。
“是哪个?”
“是我呀,三姐。”大脚婆回转身,看清了那颗夹在两座尖 削胛间的小脑袋。
“堂弟,是你?!”大脚婆有些诧异,因为这位隔房堂弟已经 好多年都没来走动过了。她只好歇了手,装着没事的样子,“你 找我有事?”
“嗯哪。”张纪敏神色显得有些慌张。他支支吾吾的,且朝 阿彩看了看。
“还蹲在那里等死么?”大脚婆厉声道,“还不快给你敏叔 端茶来!”
吓得如一团烂泥的阿彩倒是精明,得了机会便风快地小 鹿般地逃走了。
“刚才大姐为哪样事,发那么大的火?”
“也没什么。”大脚婆怕家丑外扬,忙编排道,“真是乡下蠢 猪,连供个香都学不会。 ”
“乡下丫头本没几个麻利的。”张纪敏其实早听得一清二 楚,因为他正打算同阿彩的后爹合伙做生意,所以有意救这苦命的妹崽,他笑着说,“只要不是偷鸡摸狗有伤风化倒也不碍大事。姐姐若实在不满意,换个灵活点的也行,如今要买个丫头烂便宜的。”
“倒也是这样。”堂弟的话提醒了她。为了儿子的前程,这 样的风流胚子还是早退早好。她假意叹了口气道,“这丫头看 样子难得开窍。她也不是个一辈子当丫头的命,听讲她屋那老 子如今也有些发迹了。敏弟,就麻烦你帮我到桥头赵家打一 转,叫他明儿来领人。”
听堂弟连连应诺后又问,“你好久没来 走动,今儿有什么事?”
张纪敏说:“三姐,我听讲姐夫要转来了,不晓得是假是真。”
“啊?!”大脚婆一愣,“你听谁说的,我这儿怎连个影信儿 都没有?”
从高村回来的一个水手说:“说是昨天在麻阳高村亲眼见到了姐夫 ,恐怕是回得仓促也就没报信儿。若真是这样,想不久就该拢屋了 。”
大脚婆虽还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忙差人把管家杨林宝找来煞贴准备,自己则对镜梳妆。
无数个日夜绵长散落的相 思,在瞬间集聚起来,堆成了混合着喜悦同忧虑的沉重包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无休止的忙碌,使她面对镜子已感到很是陌生了:花白的头发,松垮垮的脸,被岁月榨空了汁液的奶子, 干瘪地坠在胸前,如两个陈旧的布袋。
她不忍猝看,怎么也无法把这同当初穿件葱绿扣花抱肚、端着青篾箩筐悠闲地坐在 门前石狮子旁边做针线女红,一边用小兽般尖锐的眼打量过 往行人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作为地方首富的总管家,在外人眼 里她是幸运矜持高贵的。其实她明白,丈夫同她的结合完全是 为了赌气,为了对一句玩笑话的报复。
她被塞进花轿之前,大哥才告诉她新郎官是个年轻英俊的军官。
花轿在鼓乐声,风雨 声中颠波了许久,下轿时她从红盖头的缝隙间瞥见了熟悉的 石头狮子。原来花轿不过是打东门出,兜了一个大圈,尔后又 回到原地,往西门进去。她被弄懵了,其后就是懵里懵懂被人 往手里塞一抹酥红踩筛子拜天地进洞房。灯火阑珊,鼓乐齐 瘠,给洞房遗下一片空洞的寂静。等待着那只温柔的男人的手 来轻轻撩开红盖头的她,兴奋、憋闷也恐怖。一个尖锐的闪着 寒光的刀锋突然硬硬地顶进盖头布来,她差点就要惊恐地叫 出声来。盖头布很利落地从头上飞离开去,在一阵细微的破裂 声中凌空被截为两截。
“三小姐,你还认得我么?”持剑的新郎官很严厉地问。
筛糠般抖索的新娘子,终于辨出了那个曾被自己奚落过 的卖马草后生的模糊印记。
新郎倌丢了那剑,不费力地把她扔 在床上,毫不顾廉耻地扒光她的衣服。
这个在军营里学坏了的 男人,用种种稀奇古怪的姿式,整整折磨了她一整夜。第二天,他 扔下许多钱,便坐着轿子走了。三年后他又回来过一次。这两次同样的罪过,却百发百中地使她给这位暴君连生了两个儿 子。
也许是岁月使然,也许又正是这两个儿子的纽带关系,第 三次,也就是七年前那矢车菊绽放一片烂漫的季节(那时他的儿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回来的却是位慈样的父亲,温柔的 丈夫:一个伟岸的壮年男子。
他滞留了整整一个月,像是 为了还债、补偿,整天厮守着她。
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孔武有力的双臂.厚实油亮的胸膛,皆显示强劲和剽悍。
她永远记得那个桂花流香的仲秋之夜,在丈夫的臂弯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鲜的幸福的震颤几乎令她窒息。她对丈夫自然也极尽温存,也许正如有人所说,女人迟到的晚熟的情爱远胜路边迷人的 野花。那桀勇无匹的男子,竟像个战败的俘虏,喘息使他语不成调。
“你…长得真乖!”
正是这句普通的大白话,七年来一 直温暖着她的心,给她以力量战胜种种困难,摆脱窘境。
二千多个日夜,她一直等待着梦中的“白马王子”回来,把同样的话再重复一遍。
她捱到黄昏,有骑马的差人先头来报信,说她男人已经拢 了岸。
陈青树一过接官亭,就吩咐将揭了顶的轿子前帘放下来。 尽管是偃旗息鼓,但兵丁随从不少,一行轿骑过路,惊起地方上好一阵喧嚣。
凭感觉就知道已经来到自己笔架山下的宅院前了。
他轻轻撩起轿帘,从隙缝里发现那蹲着两个石狮子的厚 重大门正格嘎嘎在慢慢启开来。轿子一直进了石狮子头门,在大天井坪里歇下。轿夫摘去 了横亘在轿门前的大铁链子,他款款地提了衫子的开气口走 下轿来。
几十年砍砍杀杀,起起落落,使他厌倦了风云。一路 上对于故乡急切思念的浓情,一旦真的走进这座兽头大门 时,却骤然冰释了。
亲切熟悉的故宅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冷落而 凄清的。天井坪里,每块条石间的衔接处皆蔓延着马鞭草。几 个破碎的花钵散乱堆放在院子角落里。几只母鸡在垃圾堆里 乱啄乱踢。瓦脊上残留着枯草,檐口掉了许多石灰瓦砾子。板 壁油漆剥落,露出黄黑霉烂的木质。左右两排亮窗,残破不全, 隐纸搭块吊块地在风中抖索。
他脸上松垮垮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大脚婆张纪兰闻讯从里边厢房急忙忙赶出来,在环绕正 屋的走廊檐口下猛地怔住了。
首先扑入眼帘的是那顶怪陋的 被揭去了顶子,前头吊了一串铁链子的大轿;尔后看见了那些 衣冠不整,面容疲惫,把整个坪场塞满了的兵士们;看见有两 顶簇花的小轿(她凭着一个女人的敏感一下就猜中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被杨管家引导着往右首的小圆拱子门而去;最 后她看见了陌生的丈夫一他没有顶戴,没穿官袍,须发花白,面带菜色,麻木的站着,一幅落魄倒楣的样子。
她终于发疯般从台阶上跑下来,扑向她的丈夫。
她完全忘记了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一展臂紧紧搂住了他。她完全 忘记了通常的矜持和羞涩,一任感情赤裸裸的流露出来。
她几乎比他高出一个头,完全取的一种俯瞰的姿式在盯着她男人。
她感觉到他的脸是冰凉的,胡子是散乱的,眼睛网 满了血丝。
他那像鸟梢蛇般盘缠在颈上的辫子如今已过早地 灰白,像枯萎的玉米须子,稀疏而短秃了。
她抖抖地去抚摸他肌肉松驰的脸,摸他瘦骨嶙峋的肩,摸 他的胳膊……
她触摸到了他男人左边的一只空荡荡的袖管。
她实在按拣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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