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短篇小说)
王前恩
一
工人们一个一个两个两个三个三个走出了饭厅,待最后一个走出去之后,她从侧门进来了,拉着一辆收碗碟的小车车。她穿着白大褂,戴顶白圆帽,将餐桌上的碗碟杯盘和筷子收进这小车车的箱时,哐当吱哇锐响,特别刺耳,她倒不觉得,仍麻利地把碗摞起来,端放进车箱,又把碟子摞起来,端放进车箱……
刘多多,你慢点轻点好不好?!管理员小张在卖饭的窗口大声警告,打破一个你可要加倍赔的!听到了没有?!
刘多多看一眼小张,点点头,动作明显地慢了也轻了。可是,渐渐地又快起来重起来。她这是心里急呀!过去,两个人的活儿,现在她一个揽承了下来。过去,两个女人干,一个人的月工资是1900元,现在她一个人干,月工资是2500元。开始,她是跟一个女人干着的,她老嫌这女人慢,老嫌这女人洗不干净。这女人先是忍着,可后来不忍了,就跟刘多多论理。女人怎么也说不过刘多多。女人便不干了。女人不干了,刘多多就一个人干,居然也干完了。几天之后,管理员小张对刘多多说,招聘启事贴出去了好多好多,招不到人么!你一个人干,给你加500元工资吧!刘多多说,加600吧,你一个月给我开2500元。小张一听,自己一个月要省出1300元哩,当即答应说行,给你2500元,你可要把活干好!刘多多洗碗碟的手没停,看一眼管理员小张,说没问题。
啪地一声,一个碟子掉地上摔成了三个碎片。小张听到了,从后厨走过来,刘多多,这个碟子扣你三十块!刘多多说,这能值三十块吗?小张说,值不值扣你三十块。你这是第三次了。刘多多说,别扣了,我以后会注意的!小张说,前两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刘多多推着满满一车车碗碟杯盘朝洗间走,看一眼小张,想说,你真扣,我也就不干了。可她不敢这么说。怕一说,小张真不让她干了。不让干了,到哪寻一个月挣2500元的活去呀?其实,刘多多要是站在小张这边想想,也就不怕了,小张也不愿让她离开,她一离开,能不能一下子招下人,这很难说。招不到人,那只有小张和灶傅们洗了。让灶傅们洗,那得加倍付人家工资。刘多多不会这么想的,她只想到了自己每个月多挣的那600元钱,也不会想到为了这600元付出了多少劳动量。
刘多多把三十张桌子上的碗碟杯盘都收进了洗间,摞在了洗台上,并没有马上去洗。而是把桌子上的地上的,餐巾纸和遗落的饭菜收进垃圾袋,将垃圾袋提进垃圾房,后,又端盆水,抹布在水中摆洗一下,一张桌子一张桌子抹起来,一个凳子一个凳子抹起来。三十张桌子抹过去了,所配的凳子也抹过去了,又抓起拖把拖起了地面。拖了地面,这才捶着酸疼的腰走进了洗间。这时候都下午三点了。
洗碗碟杯盘,紧着遮腰,遮腰是塑料的,脚上穿着高筒雨鞋,这样,水不会弄湿身上的衣裤。不时地把腰直起来,左手勾到后腰捶一捶,右手勾到后腰,捶一锤……
刘多多干完后,都傍晚时分了。单位的职工每天只吃顿午饭。刘多多推上自行车走出了大门。守门的保安问咋才干完?刘多多笑一笑,仅嗯了一声,骑上自行车朝家走去了。刘多多的家就在离这不远的农村,骑自行车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在家门口支好车子,掏出钥匙开了门锁,将车子推进来支在房檐台上,开了院灯,推开厨房门。正午不在家,十点离家时,给老汉留的午饭在锅里坐着,老汉吃了没有?她揭开锅盖,锅里的饭还在。是面条,在瓷盆里,都成一块了。她端出来,又放了进去,盖上了锅盖。她不吃。从单位灶上回家时,把正午留的已经吃过了,留的那饭是单位灶上剩的,要倒进泔水缸的,她在倒进泔水缸时,往盆里刨了些。单位饭,大多时候是米饭和菜,她看着要倒掉的饭菜很感可惜。她曾对小张说,这饭菜存在冰柜,明天炒炒还能吃。小张说,不吃剩的,倒掉吧!她又说不会少做些吗?小张说,工人吃不饱,会告状的!刘多多说,我带一些回家吃行吗?小张说不行。许你吃,不许你带!小张又重复一遍,许你吃不许你带!你带了要挨罚款的。第一次一百,第二次五百!刘多多听了笑了。
小张严肃了脸说,这可是真的!刘多多就不笑了。后来才知道,曾经就有帮灶的人,借带灶上剩饭剩菜,把别的食材比如大米面粉也偷着往家带。
刘多多掏出手机,看下时间,都晚上八点半了,老汉咋还不回来?半上午自己离家时老汉睡着还没起来,她想叫老汉起来吃饭,又怕老汉起来骂她打她。老汉的职业是赌博。过去,是“摇宝”赌,近些年,用麻将赌。老汉坐在麻将桌边,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屙不尿不睡。这是老汉赢了钱后回家对老婆刘多多说的。如果输了,就回家找刘多多出气,又是骂又是打。刘多多呢,就只有哭的份儿。不敢还嘴,更不敢跟老汉辩理。一还嘴一辩理,老汉打得更狠。刘多多哭,也不敢放声哭,放开声哭老汉也打,只能压抑着哭,就这,老汉也打。只有老汉累了,只有老汉肚子吃饱了,像死猪一样窝在炕上的时候,刘多多才放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骑在老汉身上,边哭边捶打老汉。这时候,任刘多多怎么骂他打他,他也不还嘴更不还手,仍如死猪一样,在炕上这么躺着。刘多多骂累了打累了,就会趴在老汉身上,呜呜哭,如唱歌一般,既哀婉又动听……
只有在这个时候,刘多多才感觉到,自己是这个家的主人,也感觉到自己的老汉也可怜!
现在,刘多多想,他毕竟是我的老汉呀!毕竟是两个娃的亲爹呀!又想,自己在打骂老汉时,老汉的死猪样,实实可怜,于是,打通了老汉的手机。
老汉的第一句话就是,做啥呀?工资发了没有?发了就拿到麻将馆来。快些!
老汉这是又输了。刘多多说,你肚子不饥吗?赶紧回来吃饭!
老汉说,不看我正忙着吗?
手机里传来了啪——啪——地麻将在桌上的拍击声。
刘多多说,你回来!你肚子不饥吗?
老汉说句,少烦我!便挂断了。
刘多多深深唉了一声,回到厢房,一个人躺炕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她这是太乏了。
二
刘多多醒了,摁下枕边手机,上边显示二时二十分。去了趟厕所,回来开了厢房的灯,炕上没有老汉,心想他这肚子不饥吗?抓起手机,想打过去,又放下了,上炕刚躺下去,街门哐地响了一声,又吱吜响了一声,老汉这是回来了。刘多多一下坐起来下了炕,她这是去厨房给老汉闹饭。但是,老汉却在院里大叫,臭女人,你出来!
刘多多开了房门,往出走着说,你赶到厢房歇着去,我去给你闹饭!
老汉说,不吃!发的工资哩?快给我!跨上来挡住了刘多多的去路,右手伸得长长的。
刘多多说,你又输了吗?你这么输我能挣得及吗?!
老汉说,你给不给?!放下手,逼视着刘多多。
刘多多怕了,朝后退着,低声说,人家还没发!我拿啥给你给呀?
老汉说,骗鬼去吧!你给不给?!
刘多多流着泪水的眼睛望着老汉,每月十号发上月工资哩。今天才三号……
老汉说,没发工资为啥给我打电话?!
刘多多说,我叫你回来吃饭哩。
老汉说,你一打电话,我的手就开始臭了。你打电话前我手气好得不得了。都怪你这个臭女人,让我倒了霉运了!猛扑上去,脚踢拳打起来。刘多多双手死死搂着头,躺地上压仰着哭叫声,她怕惊醒了沉睡的左邻右舍……
第二天十点多点,刘多多还是出现在了单位的灶间,把菜房里的垃圾弄到垃圾房去,把昨天饭厅清理的垃圾也弄到垃圾房去。今天,她干得非常地慢非常地艰难,当十二点工人们都打了饭趴在饭厅的桌上吃着时,还没有干完。以往,工人们打完了饭,打饭的灶傅也闲下了,也可以吃饭了。这个时候,小张就会对站在后厨门外的刘多多说,姨,进来,吃饭。刘多多就会笑一笑,走到灶傅跟前。很多时候,灶傅就会对刘多多说,你自己打吧,爱吃啥就多打些。刘多多呢,就会抓起铲铲,往碟子抄菜,这样菜抄一点,那样菜抄一点,放下炒铲,又抓起饭铲,往碗里抄米饭。工人们吃饭很是讲究,数样菜,用不锈钢盘子盛着。不锈钢盘分成六个小方格,一个方格盛一样菜。用杯子盛稀饭。刘多多不,一是不习惯,二是嫌太麻烦。她对小张笑着说过,饭菜到了肚子,不都搅合在一块了嘛。小张也笑,说这就叫讲究。刘多多一手端着饭,一手端着菜,走出后厨门,在院子里的墙根,蹲在地上,一口饭一口菜吃过,进门舀了一碗稀饭,一口气喝下去。喝下去之后,美美打了个饱嗝,笑起来,吃这饭就是共产主义生活了!突地想起了老汉来,老汉这阵吃饭了没有?
今天,刘多多把饭厅门外垃圾筒往垃圾房拉着,站在门外的小张看到,刘多多拉着垃圾筒走得非常艰难。刘多多左腿每走前一步,都要欲跪到地上似的,但是却没有跪下去,脚尖在地上一点,就又一提到前边来了。
小张叫声,刘多多,你这是怎么了?吃饭!跑了上去,到了跟前,接过垃圾筒,说,你快去吃饭!拉着垃圾筒朝垃圾房走去了。
开初,小张叫刘多多姨,刘多多说,你别叫我姨,我人贱,受不起,你就叫我刘多多吧!
于是,小张就叫刘多多刘多多了。
小张把垃圾筒拉到垃圾房,又拉了两个空筒子放在饭厅门外的原位,回到后厨门外时,看到刘多多坐在地上吃着饭。菜在她的两脚间的地上放着。小张说,坐地上怎么行哩!进了门,出来时一手提着高方凳,一手提着低方凳,将菜碟放高方凳上,指指低方凳,对刘多多说,坐这上边吃。刘多多将手上的饭碗也放在高方凳上,说,你这人咋这么好的!艰难且努力地起来,坐在了小方凳上。
小张问,腿怎么伤了?严重吗?到医院拍个片子看看伤骨了没有?
刘多多吃口饭,又吃口菜,嚼着,望小张笑一笑,说,跌倒了摔的。不严重。
小张说,跌倒摔的?哦,我还是建议你去拍个片子,没伤骨头最好,要是伤了呢?
刘多多说,我没有这么金贵!不要紧。又一笑。
这天,刘多多干完所有活时,都晚上十一点了。因为腿疼,今晌午来时,骑不成自行车,是慢慢地艰难地走来的。
现在回家,又是慢慢地艰难地走。到家时,快第二天凌晨一点了。到街门口,轻轻一推,门,开了。老汉在家里!她扑塌坐在了地上。炕,尽管舒服,可她半步都不愿朝炕迈了。这里真好!她靠在了街门的墙上,屁股下是冰凉的水泥地面。她睡过去了。
她是被脚踢醒的,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是亮亮的太阳光里,老汉在面前站着。老汉说,工资领回来了没有?她摇摇头,说,还没到十号。十号才发上个月的哩!
你不会借吗?老汉又踢她一脚。
我借不下!说过这话,她意识到,得赶紧往单位赶,去迟了,那些活就干不完了。掏出手机一看,呀,快十点了。她按住墙艰难地站起来,朝单位一瘸一拐地走去了。
老汉吼,今后晌回来时,借不到钱,你就别想进门!听着了没有?!
三
刘多多到单位的菜坊,看到里边非常整洁。以往的菜房地上,堆着择毕菜留下的垃圾。今天,除了码在菜架台上的各种菜外,什么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疑惑地一瘸一拐出了菜房门。从通往饭厅的过道望过去,饭厅里工人们都趴在桌子上吃着饭。呀,都十二点多了!掏出手机一看,十二点二十二分了。小张发现了她,走到跟前说,姨,你回家到医院检查一下吧!啊?
刘多多说,我没有这么金贵!笑一笑,一瘸一拐往饭厅门外走。她这是去把饭厅门外的垃圾筒往垃圾房拉呀。小张看出来了,说,姨,别去了。已经拉到垃圾房了。刘多多站住了,回转头说,是你拉的?你这人咋这么好的!让我怎么谢你哩!小张急急走过来,说,姨,不是我拉的,已经有人在干了。
刘多多听了,非常吃惊,也非常不满,谁?谁在干?!
小张说,姨,你还是回家治病吧!你这腿肯定是伤骨了,没伤骨走路,你能这么艰难?
刘多多扑塌坐在了地上,她原想给小张说说,她往后不回家了,就睡在垃圾房。垃圾房有块空闲地,铺些硬纸板,将就着睡到这月十号发了工资,去买床被褥。可是,人家已经把人寻下了。再说这些,起作用吗?小张骗自己吧?她问,你不是说招不下人吗?小张说,姨,这两个女人是千阳人,在宝鸡寻活来了,下了长途车,看到了墙上贴的招工广告,就打电话问我。到了十一点了你也不来,我打你手机是关机。我就让她俩过来干了。
刘多多掏出手机,在上边摁了几下,没有任何反应,真是关机着哩。她问小张,你一个月给这两个人开多钱工资?
小张说,还和以前一样,一个人一个月1900元。小张又说,姨,给你一个月2500元,你干到很晚才能干完。门卫上的保安把这情况都反映到公司领导那去了。
坐地上的刘多多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在想,咋办?回家去?不能!老汉会打死自己的。老汉老要钱,肯定在赌场欠着人家不少的钱着哩。
姨,在这儿吃了饭,快去医院吧!小张伸手动动刘多多的胛骨,指指后厨,意思让她跟以前一样,去打饭吃饭。
刘多多嗯了一声,按住墙往起站,站到半,又扑通跌坐了下去。在跌坐下去时,呀地一声惨叫,望下小张,笑一笑,但眼里有泪水在流,又扶住墙要站起来。
姨!小张忙制止,姨,你不要起来了!你不用起来了!跑进菜房,提着小方凳放到刘多多跟前,从背后抱刘多多坐上去。又跑进后厨,打来了一碟菜一碗饭。后边跟着提高方凳的男灶傅。一碟菜放在高方凳上,一碗饭递给刘多多。
男灶傅看着刘多多,说,吃吧!
小张也看着刘多多,说,姨,快吃,吃了快去医院!
刘多多满脸的泪水。她用袖筒擦下脸上泪水,点点头,嗯了一声,吃起来。嘴里填着食物,抬起头看着男灶傅和小张,笑一笑。
小张被人叫走了。
男灶傅说,看你这面相,有七十了吧?
刘多多咽下口中饭,说,五十八。
男灶傅说,我五十五,我叫你老姐吧。哎,老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刘多多说,我跟老汉在家里,儿子在西安省。
男灶傅说,是西安市。你儿子在西安市是干啥工作的?
刘多多说,我不知道。娃考上了大学。我老汉耍了一辈子钱,没钱供娃,娃就贷款,我给人家建筑队当小工,给人家酒店洗碗碟,还给人家当保姆……不嫌你老哥笑话,我长得不好看,也老了。我长得好看些,年轻些,我都想……刘多多说到这儿,突然止住。男灶傅知道她后边的话是什么。说,老姐,你人强命不强呀!赶吃饭!刘多多就把碗沿担在下唇上,往嘴里刨起了米饭,稍嚼了嚼,咽下,夹筷菜,喂进嘴里。
男灶傅说,你儿子大学毕业干啥你真不知道?结婚了没有?
刘多多嘴里是食物,看着男灶傅,点点头,说结了。将饭咽下,笑一笑,说,媳妇是娃自瞅的,娃结婚买房,也没有给娃添一分钱。我挣的钱都叫我老汉拿去赌场输了。
这时,后厨有人在叫男灶傅,男灶傅搭着腔说来了来了,朝后厨急走着,回头对刘多多说,你老汉是败家子!我劝你不要在家待了,去你儿子那吧!
刘多多说,我也想过,可娃结婚和买房,我给娃没添一分钱么!都怪这老鞭日下的!不,都怪我!刘多多又自责起来。
刘多多和老汉生有一女一儿。女儿大。女儿在十岁上这年秋天,突然失踪了。那时,儿子五岁。刘多多领着俩娃去县城跟交流会。人山人海的交流会场。女儿跟刘多多失散了。儿子是刘多多抱在怀里的,任人潮怎么涌动怎么挤来拥去,他把儿子抱得紧紧的,也让女儿牢牢抓住她的衣角,并时不时在叫女儿的名字。开始,女儿的回应声还能听见,后来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但她还时不时地能在挤松的刹那暼见女儿,能感觉到女儿抓着自己的衣角。可是,在又一次挤松时的刹那,她没有瞥见女儿。再瞥时,已身不由己了,被人潮掀着朝前走。她大声叫女儿名字,也只能听见嘈嘈嚷嚷的人的叫卖声和广播的广告声。当她挤出松散的人流时,身边没有了女儿。她抱着儿子发疯般地叫着,跑着找女儿。跑,只能拣人稀处跑。她再不敢挤进去了……
女儿就这样失踪了,想尽了法子,也没有找到。
老汉以前也赌,自女儿失踪后,把赌当成了职业。
现在,刘多多一瘸一拐艰难地走出了单位门。午后的太阳在头顶照着。刘多多对自己说,回家?还是……突地听到有人叫自己,转过头去,是小张。
小张到了跟前,说,姨,这是上个月的工资和这月四天的工资。又说,姨,我打120把你拉到医院吧?
刘多多望着小张,笑一笑,说,你这人咋这么好的!摇了摇头,说,麻烦你帮我叫辆出租车吧!
小张说,去医院?
刘多多摇头,我去西安省。
小张说,去你儿子那?
刘多多说,对。
小张说,姨,这就对了嘛!毕竟是你儿子嘛!掏出手机打起来,不到一刻钟,一辆绿色出租车就停在了跟前。
小张拉开右后门,扶刘多多进去,自己又绕到那边也上了车,对司机说,高铁站。
刘多多说,我能行。你忙忙的。
小张说,姨,我是去高铁站接个人,不是送你的。一笑,真的!姨。
车,朝高铁站驶起来。到站后,小张付了车费,扶刘多多下来,说,姨,我去买票,你站这别动……小张把刘多多扶上高铁在座位上坐好,说,姨,把你儿子电话号码给我。刘多多说,我不知道。小张说,你不知道?哪怎么告诉你儿子在西安高铁站接你?刘多多说,不用告诉,我下了车去找,我知道。
小张说,你知道?
刘多多说,知道。笑一笑。
小张说,姨,我还是不放心!眼里有了泪,姨,你这腿……姨,你干脆别去了,回我家去,我给你治腿痛好吗?
刘多多说,你这人咋这么好的!没事,你回去吧!你忙忙的。我去找我儿子。
小张说,姨,你的手机上有我的手机号哩,如果实在找不到你儿子,你就打我电话。我去西安把你接回来。又在纸上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刘多多。刘多多接过来,装进内衣兜里,望着小张,笑一笑,嗯,回去吧,啊!
小张擦去脸上的泪水,下了车,到了门口,又回头说,姨,保重!招招手……
四
高铁停下了。刘多多还在座位上似醒似睡迷糊着。坐跟前的姑娘拍拍她的肩膀说,大娘,到站了。刘多多睁开眼睛问,到西安了?姑娘朝车门走着,说到了。下车吧大娘。刘多多站起来,呀地一声惨叫,又跌坐了下去。姑娘都走到门口了,听到刘多多的惨叫声,止步问,大娘,你怎么了?只见刘多多按住椅背艰难且痛苦地往起站着,上齿紧紧咬着下唇,不回答姑娘。姑娘又跑回来,扶刘多多。刘多多终于站起来了。
大娘,你这腿咋的了?姑娘看到别的乘客都朝门口走着,想走又不忍撇下刘多多。
刘多多说,跌倒摔伤的。两手分别扶住过道两边椅背,一瘸一拐朝门口走。姑娘跟在她后边,欲扶不扶地跟着。因为刘多多每前走一步,左腿似要跪下去似的,她怕刘多多又摔倒了。到了门口,刘多多停住了,要下到地上,得从台阶式的踏步下去。后边人在催。刘多多犹豫了一下,右脚先迈了上去,只听后边的姑娘大声说,大娘,让到边上,让别人先下。刘多多又把迈出的右脚收了回来,让到了边上。姑娘在刘多多的跟前站着。别人都下去了。除了一个小伙子,也都匆匆离开了。小伙子望着车上的刘多多,对姑娘说,这是你母亲吧!我背她下来行吗?
姑娘说,好呀,那你背她下去。太谢谢你了!
小伙子重又上了车,背朝着刘多多,蹲在刘多多面前,回过头说,大娘,来,趴在我背上。刘多多看下姑娘,又看着小伙子不怎么宽厚的脊背,很是难为情。姑娘说,大娘,就让他背你吧!刘多多就趴在了小伙子的背上,下到了地上。小伙子放下刘多多,站起来,对二人说,大娘,那我就走了。看眼也下了车的姑娘。去了。刘多多说,这人咋这么好的!右腿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左腿稍一用力就剧疼起来。剧疼使她呀地一声坐在了地上。
姑娘原打算下车后,坐地铁要回家的。现在,看到刘多多这个样子,怎么也不忍心丢下她。她也蹲下去,问,大娘,你腿伤得这么厉害,在西安是看病吗?看病咋就你一个人?
刘多多朝姑娘笑一笑,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找我儿子的。
姑娘说,找你儿子?你儿子在西安做啥呢?
刘多多说,在西安工作,都五年了,大学毕业在西安省都五年了。刘多多说着,就朝周围寻看起来,边看边说,哎,这地方我咋辨不来了呢?上回我儿子结婚时,我和我老汉来,下了火车走出出站口,有条直通通的大街,从这街上往前走百十步,就是公共汽车站,在这站坐十四路车到幸福花园下车。我儿子就在幸福花园小区住着哩。哎,这直通通的大街咋不见了?
姑娘听了,也朝四周看起来,这里没有直通通的大街呀,只有地铁。又问刘多多,大娘,你哪年来的?
刘多多说,都四五年了。又要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站到半,就又跌坐了下去。
姑娘突然想到,大娘说的直通通的大街,是火车站。四五年前,高铁正在建中。于是说,大娘,你说的那是火车站。又说,你说的幸福花园小区我知道。这样吧,大娘,把你儿子的手机号码给我。哦,大娘你有手机哩,就给你儿子打电话,让你儿子过来接你,你就说你在高铁出站口哩。
刘多多说,我儿子的电话号码我不知道。朝姑娘递上了自己的手机。姑娘接过手机,联系人里连一个电话号码也没有。这可咋办?姑娘犯起了愁。突地眼前一亮,你儿子在幸福花园小区的几号楼几楼?
刘多多摇头。
手机响了,姑娘摁下接听键,里边传出了小张的声音,姨,你到西安了吗?找到你儿子了没有?姑娘赶忙把手机递到刘多多的耳边。小张又问时,刘多多就实说了。又说,我又遇到了一个好人!是个女娃,这女娃太好了!哦,小张,出租车费和高铁车票钱我忘给你了!我腿好了还在你灶上做呀,你就从我的工资里边扣吧!
挂了电话,姑娘问,大娘,小张是谁?
刘多多说,跟你一样,是个好小伙子!
手机又响起来了,姑娘把手机还给刘多多,从坤包中掏出自己手机,摁下接听键说,我已经下了车了。现在有点事暂时回不了家。啥事?这样吧,干脆你把车开过来,不就知道了嘛!忙?来不了!好了,那我坐地铁回去。
挂了电话,姑娘望着刘多多,大娘,我实在是扔不下你呀!这样吧,我叫出租车把你送到幸福花园小区,你儿子不是在那住吗?
刘多多笑,你这人咋这么好的!
五
出租车停下了,司机转过身说,幸福花园小区到了,看下计价器,说,28.7元,给29元。坐在左侧的姑娘说,行,从坤包中掏出手机,在驾座椅背上的微信图标前扫起来。刘多多说,好娃,不用你付钱。从内衣兜中掏出一沓钱,从中抽出一张绿色的朝司机递过去。司机说,大娘,我没有零钱找你!将钱又递向了刘多多。刘多多不接。这时,姑娘已经用手机付清了。接过司机手上的钱,还给了刘多多。刘多多摆着手躲着,你拿着!你拿着!司机说,大娘,这是你女儿吗?你女儿付车费这是应该的,你拿着快下车。
刘多多看眼司机,说,她不是我女儿。将钱接过来,握在了手上,别的全装进了内衣兜。姑娘从那边也下了车,跑过来,拉开车门,扶刘多多下了车。二人下了车,刘多多一眼看到了路对面,高高的大门上空悬着幸福花园小区六个大字。她对姑娘说,就是这小区!就是这小区!手朝那指着,迈步要朝那边去,右脚到了前边,左脚朝前迈时,呀地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大娘,你一个人不行的!姑娘蹲在了刘多多跟前,大娘,我背你过去好吗?
刘多多说,你咋这么好的!笑一笑。
小轿车,公交车,货车,电动车,摩托车,一辆一辆穿梭着。这时是下班的高峰。刚才让出租车开到小区门口就好了,姑娘这么后悔着。来往穿梭的车辆都停下了,行人从斑马线上朝对面走去了,对面的行人走过来了。
大娘,快,爬在我背上。快!姑娘蹲在刘多多面前,指指自己的脊背。刘多多爬了上去,爬上去之后,在姑娘背上,说,你这人咋这么好的!姑娘屈臂到后边,搂着刘多多双腿,从斑马线上朝对面跑去。
这时候,天渐渐暗了下来,小区的大门两边商铺,都亮起了灯。小区大门上的灯也亮了。
姑娘背刘多多到了保安跟前,放下,对一名保安说起来。刘多多站立不稳。一名保安从保安室提出来一把椅子,让刘多多坐上去。保安问刘多多,你能确定你儿子就住在这小区吗?
刘多多点点头,看一眼姑娘。
姑娘说,大娘,你实话实说,他们能帮你找到你儿子。
刘多多点点头,望向了从边上小门进进出出的行人,又望向了从这边中间进来的一辆接着一辆的小轿车和那边中间出去的一辆又一辆小轿车。
姑娘说,大娘,我得回家了。
一保安说,留下你的手机号码!万一她儿子没在这小区,我们联系你。姑娘想想,很犹豫,隐隐觉得今天自己这好事做得是不是过份了?要是不管这事,这阵在家正看电视哩。可是,不留电话号码,保安就不会让自己走,便趴在桌上,在纸上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直起身子看向了刘多多,这阵的刘多多正在手机上跟人说着话。
刘多多说,小张呀,我已经到了我儿子的小区门口了,是高铁上认识的同座上的姑娘照顾我的。这姑娘人太好了!好了,你不用操心了。哦,你送我到高铁的出租车费和高铁车票钱我得给你!那不行,怎么能让你掏哩。这样吧,我回去了,去找你,给你!好,好,我有事就打你这个电话,好,挂了!刘多多突地想到了姑娘刚才付的出租车费,赶忙展开还紧握的右手,那张绿钱还在,她望着姑娘正要说,这钱你拿着吧!但是,姑娘却先她张开了嘴。
姑娘说,大娘,我该回去了,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刘多多就报上去。姑娘在手机上存下后,上来搂住刘多多轻声说,大娘,你就不要再提这车费了!好不好?又慢慢放开,双眼望着刘多多。
刘多多重重点下头,你这人咋这么好的!泪水流了满脸。但却望着姑娘,笑了又笑。
姑娘朝她招招手,边离去边回头朝她招手。刘多多也朝姑娘招着手,目光中的姑娘消失在小区门外人和车组成的浪潮中了。刘多多将手中的钱装进内衣兜,目光仍在姑娘消失的人和车组成的浪潮中望着。
大门右边的横杆升起来了,一辆黑色小轿车进来了,横杆在车进来的刹那,又降落了下去。又一辆红色小轿车到了横杆前边,横杆又升起来了。在红色小轿车经过刘多多时,刘多多正把目光从姑娘消失处收回来,不经意间投在了红色小轿车上。刘多多怎么也不会相信,副驾座上,坐着的是自己的儿子!刘多多噌地站起来,呀地一声惨叫,又跌坐在了椅子上,右手指着远去的红色小轿车,宝儿!宝儿!刘多多的这一声惨叫,和叫儿子的声音,惊动了值班的俩保安。
两保安急走上来,一保安问,大娘,咋了?看着刘多多手指的方向。那方向是辆灰色小轿车在徐徐前行着。一保安问,大娘,看到你儿子了?
刘多多脑屏上立时显现出了一幅图像,爹,娘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俩了!这是儿子举行了结婚仪式,她跟老汉草草吃了婚宴,儿子把她和老汉送上出租车后,说的话。出租车是把她跟老汉送去火车站的。然后,她跟老汉乘火车回到了宝鸡的家。刘多多颓然地将指向儿子小轿车的手臂跌落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不是,那不是我儿子!
一保安说,大娘,你坐在这也不是个事呀!你儿子到底在不在这个小区住?
刘多多说,我不知道。
另一保安已在监控上查到了刘多多看到那辆红色小轿车后,噌地站起来,那辆红色小轿车车主的详细资料。他抱着试试的态度,用桌上的座机打通了车主的电话。通了后,保安说,你好,你是朱宝吧?对方说是呀,你谁呀?保安说,我是小区南大门的保安。你老家是不是在某某区某某乡某某村?朱宝说,对呀!你问这个干啥?我可没有做过违法的事情。保安说,你母亲来了。现在就在本小区南大门这儿呢,你过来领她回你那儿去吧。朱宝说,我母亲?嘿嘿!我……我母亲早就下世了!保安说,你在撒谎吧?!但是,那边已经挂断了。保安再打,却是关机。
这咋办?俩保安都犯起了愁。
刘多多这阵儿,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样,实际上她在想怎么办呀?这时,听一保安问自己,就睁开眼睛看着保安,目光里满是自责和失望。
保安说,大娘,你家是在某某区某某乡某某村对吧?刘多多点点头。保安又问,你儿子是不是叫朱宝?刘多多一听来了精神,你怎么全知道?
保安说,你刚才指的那辆红色小轿车,就是你儿子,可他不愿意接你去他那儿。
刘多多低垂下了头,这不怪娃,都怪我!突然,刘多多按住椅背站起来,尽管腿疼得很,她强忍着,对保安说,能给我一口水喝吗?
能!一保安走进保安室,用纸杯在饮水机上接满走出来递给刘多多。刘多多一口气喝完,对俩保安笑一笑,说,你们咋这么好的!扶住保安室的墙,慢慢地艰难地朝门外走去。
一保安撵上来,大娘,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呀?
刘多多说,回家。
另一个保安走上来,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宝鸡的家呀?
刘多多笑一笑,说,能回去!我从宝鸡能来,就能回去!
真能?保安又问。
刘多多说真能!麻烦你帮我把那辆出租车叫一下。
保安就跑向了停放在路边的绿色出租车。出租车到了刘多多跟前,刘多多对司机说,麻烦你扶我上去,好吗?保安说,大娘,我扶你上去!拉开了右后门,扶刘多多上了车。刘多多到了车上,望着车外的俩保安,你俩咋这么好的!朝俩保安招下手,说我走了。又对司机说,高铁站。
车朝高铁站跑起来。
十分钟后手机响起来,刘多多摁下接听键,里边立即传出了姑娘的叫声,大娘,你让出租车返回幸福花园小区门口。我接你去我家,不,我接你回你的新家。大娘,您就是我的亲娘!
刘多多说,你这娃咋这么好的!谢谢你!来生吧!来生你做我的女儿!
车到高铁站,停下来。刘多多掏出钱付了车费,对司机说,谢谢你!麻烦你帮我买一张到宝鸡的车票好吗?司机犹豫着没动。刘多多说,这么着,我付你劳务费。这下行了吧?你要多少?司机说,大娘,你上高铁车后,完全可以在车上补票。高铁两小时一趟,离下一趟发车还有半小时。你在车上坐着我去给你买份晚饭,你肯定到这会儿还没有吃晚饭吧!刘多多说,你这人咋这么好的!掏出钱递上去,司机摇摇手,回来给我。下车去了。
当司机回来时,却发现车上没了刘多多,正犯疑惑呢,刘多多却从另一辆小轿车上朝他招手叫……
六
出租车司机将一份盒饭从降下来的车门玻璃上边递进去。刘多多接住,说,你这人咋这么好的!多少钱?我给你!一手端饭一手伸进了内衣兜。司机说,大娘,十块钱。坐边上的姑娘压住刘多多掏钱的手,朝司机递上了十块钱。对司机说,谢谢你!你是一个好人!偏过头对刘多多说,大娘,快吃。
车调过头,驶出了高铁站,朝西边飞驰起来,因为车辆极少,路灯也很明亮。
刘多多揭开盖子,就有股股浓浓的饭香喷冒上来,只见淡褐色的汤浆中,漂浮着雪白的馄饨,馄饨中夹着绿色的香菜末。这咋吃呀?没有筷子咋吃呀?看着这么好的饭,刘多多顿感肚子饥得慌惶哩!嘴担在盒的边上美美喝了口汤,啊,味道这么好的!。刘多多把嘴又担了上去,美美喝了一大口。边上的姑娘说,大娘,盖子里有筷子哩。刘多多拿起放腿上的盖子,果然,在盖子的内壁上钳着一双木制筷子。刘多多取下筷子,就往嘴里刨吃起来。咽下了最后一个馄饨,喝下了最后一口汤,要用手抹嘴呀,姑娘已经把一包纸塞进了她手上。姑娘接过空饭盒,说,大娘,我在幸福花园小区离开时,咋就没有想到给你买份晚饭哩?歉意地望着刘多多。刘多多抽片纸擦过嘴,说,我刚刚咋就没有让让你两个吃呀不?都是急的。你是急着回家呀。我是饥急了。将擦过嘴的纸扔进了姑娘手上的空饭盒,又将这包纸还给姑娘。姑娘给空饭盒盖上盖子,拿在手上,说,这盒子拿回家还能用。刘多多说,这还能用?姑娘说,能泡肥皂渣。刘多多说,能泡肥皂渣?
红灯亮了,司机回转头望着姑娘,荣,你这也太会过日子了吧!肥皂用到不能再用撇掉算了,这饭盒是塑料的也撇掉算了。你也真是的!姑娘说,你要知道咱那婚房还是租人家的!司机说,好好好,听你的!姑娘又说,你这车也是租人家的!司机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绿灯亮了,车子朝前飞驰起来。
刘多多望着姑娘,你姓荣?
姑娘笑,点下头,双手抓住了刘多多的双手,刘多多的手粗糙得像粗沙纸,触上去很不舒服。娘!姑娘叫过娘之后,又叫声娘!闭上了眼睛,一股泪水就涌出了眼眶。娘七天前下世了,她回去送走了娘,从宝鸡坐高铁返回西安的,又是在高铁上认识了这位大娘的。娘生前的手就这么粗糙。每次回家,看到娘佝偻着干瘦的身子,做务地里的庄稼,干没完没了的家务,姑娘就在心里说,我大学毕业在城里安了家,一定要把娘接到我身边!可是……
刘多多听到姑娘叫娘,猛地转过头,好娃,你在叫我娘?
姑娘睁开了眼睛,泪眼朦胧中,看到刘多多也是泪涟涟地望着自己,就深深点下头,手在刘多多的糙手上摩擦起来,又叫声娘!
刘多多一下侧过身子搂住了姑娘,哭说女儿,我的好女儿!
车,停下了。车的内灯里,司机回过身子望着姑娘,荣,你娘不是下世了吗?你又要让她做娘?!
姑娘轻轻放开刘多多双手,望着司机,点点头,说,你不同意?司机说,你可要考虑好!咱结婚还要买房,还要买车,还要生孩子……这些已经够咱受的了,你再领个不认识的老太婆进来,当娘养着,能成吗?这日子还能过好吗?!
姑娘抽片纸巾擦着刘多多脸上的泪水。刘多多呢,拿过纸包抽出一张也擦着姑娘脸上的泪。
不能过就不过!姑娘说过这话推开车门,对刘多多说,娘,咱下车。
司机愣了那么三五秒,推开车门下车跑到右后方,挡住了姑娘扶刘多多下车。刘多多并不下车,对车下的姑娘说,好娃,你们还是送我去高铁站,我要回宝鸡的家!好娃,你的心意我领了!好吗?
姑娘摇头,娘,你就叫我荣荣吧!你从今往后,有了一个女儿,叫荣荣。伸出双手执意要扶刘多多下车。司机说,荣,是我错了!就算我刚才什么也没说。这下行了吧?伸手上去在荣荣的腋窝一勾搂,荣荣咯咯笑着跑开了。司机也笑起来。
车,重新跑起来。司机边开车边说,荣,我刚才说的也是实情呀。我又想,你是对的!你对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婆都这么好,娶这样的女人做我终身伴侣错不了!回头看一眼荣荣,你想甩了我,甩得了嘛你?!我还真怕别人把你抢了去呢!
荣荣笑。
司机也笑,这下不生我气了吧?
刘多多呢,也笑,你两个娃咋这么好的!
七
车,突然紧急刹住了。刘多多呀地一声惨叫,荣荣的头撞在了前排的椅背上,透过前边的挡风玻璃,车灯的光亮里,一个人消失在路右边的黑暗中了。荣荣顾不了撞疼的额头,侧转身问刘多多,娘,撞着额颅了吧?伸手去摸刘多多的前额。刘多多苦着脸说,我这腿!轻轻拨开荣荣的手。荣荣望着司机说,刹得这么急的!司机说,不紧急刹车,刚刚横撞过去的人,不死也得残!回转头,看下刘多多,又说,荣,不去租住屋了,去医院,给娘看腿!行吗?
荣荣笑,你咋这么讨人喜欢了!
司机也笑,行不行你说句话呀?
荣荣说,听你的,先送娘去医院。
车调过头,朝医院跑起来。
刘多多说,我不去!这一去没有一两万治不好。望着荣荣,我身上才两千多元。手伸进内衣兜往出掏着。
荣荣挡住,娘,去医院检查一下,花不了多少钱的。哎,娘,你带身份证着没有?
刘多多说,带着哩。又往出掏着,我在外边做活身份证不能离身。掏出来递给了荣荣。
到医院,已经晚上九点一刻了,值班医生说,先住下来,明天再做检查。于是,就住进了骨科病房。这个病房有两张床,九号和十号。九号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也就五十岁的样子。女人见进来了一位新病友,就坐起来,望着刘多多和荣荣,笑了笑,算是招呼。荣荣敬称女人大娘。
荣荣说,大娘,你哪儿不舒服?走近了女人。
女人右手轻轻拍下左肩,说,肩周炎,疼得奓不起胳膊么!
手机响起来了,荣荣从坤包掏出手机,摁下接听键问,咋,等不及了吗?又说,那你上来吧,在住院部十楼五十二号病房。哎,上来时在超市买套牙具,再买条毛巾,再买块香皂,再买包纸,再买……暂时就买这么多吧!挂了电话,对坐床边的刘多多说,娘,你先躺床上歇会儿,我去打盆热水,给您烫烫脚。拿起从护士那领出来的塑料脸盆,就要出门,却听到九床上的女人说,干脆洗个热水澡吧。指指门边的卫生间兼洗浴间。荣荣一听,停住步,推开一扇门,里边除了坐便器和洗漱的龙头外,还有可供一人洗澡的淋浴器。淋浴器喷头在头顶的墙上挂着。这太好了!没想到,这家医院的设备这么完善。放塑料脸盆到床下,对刘多多说,娘,洗个热水澡吧!全身都舒服!
躺在床上的刘多多摇头,说,不洗了,你回去吧,啊?不要让你女婿买这么多东西了。回去好好歇着,啊?
娘,我是您的女儿,您怎么能赶我走呢?您这个样子我能走吗?荣荣说着眼里有泪水滴下。听话,啊?洗了澡,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检查一下,看你这腿到底是伤到什么程度了?轻轻往起扶着刘多多。
刘多多刚坐起来,一女护士进来量了血压,又递向了体温计。女护士在递体温计时,对荣荣说,你母亲的体味咋这么浓的?洗个热水澡换身好点的衣服呀!冷眼翻一下荣荣,那意思是在明白不过了,你穿得这么漂亮这么干净,你母亲咋这么个样子?!
荣荣对刘多多说,你听,不洗澡行吗?人家嫌弹你哩!
刘多多点点头,那就洗吧。
女护士又进来,要过刘多多夹在腋窝的体温计,看了,记在病历笺上,指指卫生间兼洗浴间,说,这里边就能洗澡。
刘多多在荣荣的搀扶下,站在了地上,左脚一触地上,又呀地一声惨叫,一手扶住墙,一手被荣荣扶着,一瘸一拐走进了卫生间兼洗浴间。
荣荣一件一件剥脱着刘多多身上的衣服。刘多多身上的衣服除了外罩还算体面外,内衬上的补丁挨着补丁。现在就是再穷,谁还穿补丁的衣服?当脱到仅剩内短裤时,荣荣惊呆了!刘多多的身上,满是青紫色的疤痕,有的疤痕已经结了痂,有的疤痕上还有淡淡的红血,或青紫色的浓郁的血。这些疤痕,荣荣非常熟悉。
是暑假的一天,荣荣用强制的办法给母亲洗了澡。塑料纸隔出的墙角,头顶的横木上放一铁桶水,塑料管子从铁桶的底部,把太阳晒热的桶水引到半空的水龙头。荣荣和娘做务了地里的玉米,晚上回来,荣荣自己先洗了,浑身舒服多了,疲顿也消失了大半,她就让娘也洗洗,娘却不,还是她边撒娇边强拉娘走进了家里最简陋也是最好的洗澡间的。当她帮娘褪去了身上的衣服时,荣荣看到娘身上全是青紫色的疤痕……
娘——!荣荣又叫声,娘呀——!泪水汹涌而出。她轻轻的丶轻轻的抚摸着刘多多身上的疤痕,娘,您受苦了!
刘多多轻轻拨开荣荣的手,笑一笑,说,这都是害疮留下的!
骗人!这都是被人打的!娘,这人是你儿子的爹,对吧?!
刘多多说,你就不要再问了。
这时,门,被梆梆敲了两下,一个男声说,荣,买来了。荣荣拉开门,一个鼓鼓的塑料袋递了进来。当荣荣从袋中掏出毛巾和香皂时,看到刘多多已经褪下了内衬裤。尽管刘多多把内短裤脱下去迅速卷成一团放在了衣服堆上,衣服堆在坐便器的盖子上,但是,荣荣还是发现了内短裤的内裆部,不是卫生巾,不是卫生纸,而是烂布!烂布湿湿的,也脏,有股浓浓的尿臊味儿!荣荣又叫声娘——!娘呀!哭起来,她是强压抑着哭声的,就哭了这么一声之后,嘎然止住,拉开门,走出去,对坐床边跟九床的女人说话的未婚夫说,你去超市,买两套女人的内衣去!快去!
返回卫生间,开了淋浴器给刘多多轻轻柔柔地搓洗起来。刘多多一手扶住墙,以防腿疼倒地,一手也在身上搓着,一连声说,你这人咋这么好的!
八
刘多多洗过澡,荣荣一件一件给她穿上新买的内衬衣,将她先前的内衬衣装进塑料袋袋,说,娘,这些就撇进垃圾筒了?刘多多一手按着墙,一手在梳着头发。梳子是水龙头旁边的洗漱台上的,她伸手接过圆鼓鼓的塑料袋,放脚边的地上,说,这还能用。还能用啥呀?荣荣问。刘多多说,铰碎,能用。荣荣一听,就想到了她内短裤上的那烂布片,说,娘,以后就用卫生纸吧!啊?说过,抓起刘多多脚边圆鼓鼓的塑料袋,撇进了角落的垃圾筒。
现在,刘多多在荣荣的搀扶下,走出来到了病床前。荣荣就扶她上床躺下,说,娘,你也看阵电视吧。九号床上的女人靠在被垛上,仰头看对面墙上的液晶电视。电视上演的是百家碎戏。荣荣把刘多多的外罩放进脸盆,去了洗衣房。这外罩今晚洗了,明天是干不了的,明天娘检查病情穿着衬衣行吗?衬衣是新的,行是行,就是有些不体面。那就赶紧洗了,去下边超市给娘另买一身新外罩。娘的鞋也该换双新的了。男友去租车公司还车了,看来得自己去服装超市买了。当荣荣把娘的外罩洗了,搭在走廊东尽头的晾衣横杆上,回到病房时,娘正在手机上跟谁说着话。
娘说,你管我在哪搭哩!你耍了一辈辈钱,我挣的钱都叫你输光了。上月工资还没发哩,你输急了硬给我要,我哪有呀?你就打我,你把我腿……说到这儿,发现了荣荣,一把捂住手机,望荣荣笑一笑。手机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粗暴之声,你快给我把钱拿回来!不拿回来,找到你非打死你不可!荣荣听不下去了,一把夺过手机大声说,好你个人渣!自己不挣一分钱,老婆挣的钱拿去输光又向老婆要,老婆不给就打!这就是你的本事?!男人问,你是谁?荣荣说,你管我是谁!一下挂断了。那边的男人又打过来,荣荣干脆将手机关掉,朝刘多多递过去。
刘多多这阵儿在哭,趴伏在床上,都怪我,以前他也耍钱,可没有把耍钱当主事。女子失踪后,他就把耍钱当主事了!
荣荣说,娘,过去的事就不要去想了!啊?用纸巾擦着刘多多脸上的泪水。
九号床上的女人下床去了趟卫生间,回来上床躺下,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老姐姐,想开些。你看你遇下了多么好的儿媳妇!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呀!
刘多多听了不再哭了,她慢慢坐起来,对九床上的女人说,她不是我儿媳妇,是我女儿!
女儿?女儿也好呀!现在的女儿哪有对娘这么好的!老姐姐,咱睡吧,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检查毕,安心住下来,把腿病往好里治。
荣荣从坤包中掏出手机,看下时间,十一点一刻了。超市这会还有上班的,她想给娘再买一身外罩。明天娘检查时,穿着衬衣也不合适呀。她按着灯的开关键,望着刘多多,娘,你就睡吧!刘多多说,你回呀吗?你女婿还在下面车里等你着吧?荣荣说,娘,我不回,他去还车了。叭地一声,按下了按键。整个房间暗了,只有门外的走廊亮着灯。荣荣走近床前,伏在刘多多耳边说,他早回去了,那车是租的,得还给租车公司。我在门口的走廊床上睡。床是租的医院的。你起夜时上厕所,我会扶你的。安心睡,什么也不要想。啊?站起来。听到刘多多说,你娃咋这么好的!
刘多多睡到半夜,果真起来要上卫生间了。睁开眼睛想,怎么叫女儿扶自己呀?叫,会惊醒了九床的女人的。那就不叫了。她慢慢坐起来,又慢慢将右腿往床下的地上放呀,却被荣荣一下上来扶住了。荣荣是坐在小方凳上,趴在床边睡的。她去超市买回来了娘的外罩后,娘和九床的女人已经睡着了,娘还扯起了轻微的鼾声……
九
第二天上午,上机子检查后,医生说得做手术。刘多多说,不做,保守治疗!医生说,保守治疗,你的腿会瘸的,一走一瘸,一瘸一疼。天阴下雨,不走路也会更疼的。荣荣说,娘,做吧!啊?抓住刘多多的手,望着刘多多,又说,这是短疼!刘多多就也望着荣荣说,我身上再没钱了,那两千多元交了押金了。这一做,怕要花几万哩吧?荣荣说,娘,钱的事不用你管。做!啊?刘多多点下头,泪水流了满脸。你我娃咋这么好的!
在手术单上签字时,医生问荣荣,你是患者的什么人?荣荣说,女儿。医生又问,你出嫁了没有?你的哥或弟呢?你的父亲呢?荣荣说,女儿不能签字吗?这是哪家的法律规定的?!抓过笔在上边刷刷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手术非常成功。
刘多多被推到病房,荣荣给换纸尿裤,给买饭喂饭,给擦洗身上……每次做这些时,她都对自己说,我这是在伺候我娘哩!其实,她的亲娘已经下世了。亲娘在不久前就下世了。她是在安葬了亲娘后返回西安的高铁上,又遇到了这个娘的。刘多多呢,老说,你我娃咋这么好的!
半个月后,荣荣在单位请的假期满了。医生也让刘多多出院。医生说,回家慢慢养吧。百天后,试着下地。以后走路一定要小心,可不敢再伤了。也不能出重力了。
出租车到了楼下,是荣荣的未婚夫把刘多多抱到荣荣的租住房间的。这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房,房间里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别的如彩电和家具等都不时尚了,显得很老旧,但却非常结实实用。临街的卧房里,已经整理得有条有理了。这房原是闲置的。木板床上的被褥已蒙上了层灰尘。桌椅上也蒙有灰白色的尘埃。里边的东西全是房主留下来的。除了另一卧室床上的被褥床单枕
头是荣荣新买的,整个房间的一切都是房主的。这临街的房间里,被褥床单枕头都换成了新的。刘多多被抱放在床上,荣荣说,娘,这就是您以后的厢房。指指窗户外边,外边是街道,您心急了,就听汽车的喇叭声,趴在窗跟看街上的人。
刘多多说,我娃咋这么好的!笑。
荣荣去上班了。她早晨早早起来,把刘多多的纸尿裤取下来,又换上新的。把换下的扔进垃圾筒,打来一盆热水,给刘多多擦洗了,然后,她自己去刷牙洗脸。刘多多大半辈子了,也没刷过牙。在医院时,荣荣给买了牙具,刘多多仅刷了一次,就死活不刷了。就这一次,刷得满嘴是血,此后坚决不刷了。刷了牙洗了脸,荣荣就在气灶上做早饭,早饭做熟后,她给刘多多端去,喂吃了,又自己草草吃过,几下刷洗了锅碗,走到刘多多床前,帮着刘多多吃了药,要离开去上班了,指指床跟前的小几。小几上放着一保温杯水一卷纸。躺床上的刘多多会说,娘知道,你去吧!荣荣都跑到电梯跟前了,又不放心,跑回去对刘多多说,娘,有紧急情况你就打我手机!将刘多多的手机放在了她枕边。午饭,荣荣十二点下班,坐半小时公交车,回家先换刘多多的纸尿裤,后做饭。吃了饭,又去上班。
刘多多在床上躺倒第九天的一个晌午,枕边的手机响了,她抓过来,摁下接听键,里边传出了一个男人声。
男人说,姨,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刘多多说,已经做了手术,会很快好了的。听声音你得是小张吧?
小张说,是呀姨。是你儿子送医院做的吧?
刘多多说,不是,我没有儿子,只有女儿。是女儿送我去医院做的。
小张说,姨,三个人来单位找你,我说不知道,他们又向我要你手机号码。
刘多多说,你给了吗?肯定是我老汉欠了赌鬼们的钱,向我老汉要不下,找我哩。
小张说,我没有给。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几个骂骂咧咧走的。
刘多多在床上躺到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手机又响起来。荣荣今天歇假,还没有起来。刘多多摁下接听键,里边立即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是刘多多吗?刘多多说是呀,你是谁呀?天明早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男人说,我是乡派出所的,你的丈夫昨夜晚被人杀了!请你尽快回来协助我们破案抓到凶手。
刘多多听后,手机从手上滑落到了地上,她是在床边躺着的,地上的手机还在传着男人的声音,听到没有,尽快回来!
荣荣进来了,娘,谁这么跟你说话?捡起地上手机,大声说,我娘的腿被你这个人渣打断了,我娘能回去吗?!立马挂断并关了机。
刘多多康复得非常好,三个月后,就能按住墙在地上走动了,荣荣又给买了双拐,让刘多多在家里走动。又过去了两个月,刘多多就能给荣荣做饭洗衣拖地干家务了。她是闲不住的人,总想寻些活儿干,可家里再也寻不到要干的活儿了,她就央求荣荣要到外边去干活儿。她的理由是,我已经彻底好了,花了你那么多的钱,我要挣回来!荣荣说,再恢复几个月吧!啊娘?我养得起你!刘多多嘴上说,听我娃的,但她心里特急。她做了大半辈子了,闲下来还不闲出病来!她自己去找。还真找下了,本小区急招一名保洁工,广告栏的急招启事写得明明白白的。
刘多多就这样成了本小区的一名保洁女工。
荣荣知道后,还是不放心,说娘,你真的又病了,花钱事小,您又要受罪哩!
刘多多说,没事,你娘我钢着哩!拍拍自己的胸脯。又说,我会小心的!
刘多多每月十号领回来工资后,就要交给荣荣。荣荣不要,说娘,这是您挣的,你放着花吧,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刘多多说,娘是苦命,吃不成好的,一吃好的,就屙不下了。娘就爱吃家常便饭。娘也不爱穿好的,一穿上好衣服,就不敢见人。娘做的是保洁工作,有工作服哩。这钱,你放着,你结婚时,用得上。
荣荣说,娘,那我就替你放着。
荣荣结婚了。她的婚礼非常简单……
此后,刘多多做饭,就得做三个人的。每次做好了,摆上餐桌,荣荣就会问丈夫,我娘做的饭,你吃得惯吗?丈夫说,你吃得惯的,我也吃得惯。抓起筷子拿块馍,香甜的吃起来。荣荣叫,娘,快过来,咱一家人一块儿吃!刘多多说,你们先吃,我给你两个舀稀饭着哩……
三个人都有工作,没有吃闲饭的。
一年后,荣荣又给这个家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刘多多不去干保洁了,专在家伺候荣荣母子。每次,刘多多抱着娃,都笑得合不拢嘴,荣荣却收敛了笑,说娘呀,咋养得起这个小东西呀!
刘多多说,女儿,待娃满月了,我回老家一趟。
荣荣说,娘,你还回去干啥呀?
刘多多说,我去领我家的拆迁补偿费!一百多万哩!这钱养活不了我这个宝贝蛋蛋吗?嘴贴上去,爱爱娃的嫩脸蛋。
荣荣说,娘,你这是在说梦话吧?
刘多多说,村长电话都催过我好几回了。第一回让我回去在什么上签字,我没有回去。我说,我不签了,国家算我多少都行。村长说我这人太好说话了。这一回,村长让我回去签字取钱。他向我要银行账号,我没有,那就取回来。
突然,手机响起来了。刘多多摁下接听键,一男人说,我是本小区门卫保安,你得是叫刘多多?刘多多说是呀,啥事?保安说,一个年轻人自称是你儿子,他要接你回家……
2021年9月22日。
作者简介:
王前恩,1958年3月出生,是宝鸡市渭滨区八鱼镇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从小就热爱读书写作,做过多种工作,30多年,他潜心创作,迄今在《陕西日报》 《羊城晚报》 《小说月刊》《一颗星星都是爱》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已出版小说集《王前恩短小说选集》 《东北方的太阳》《尊严》 《遍地是狼》《我的权我做主》《心碑》《王农民在城里的幸福生活》《欲望树》《我是咱俩的脚 你是咱俩的手》,散文集《回望六十年》共十部,计220余万字。他的作品流露出对社会底层的热切关注和对人生的哲理思考,这也使他的作品受到读者欢迎,并被陕西省图书馆、宝鸡市图书馆、金台区图书馆、宝鸡文理学院、渭滨区图书馆、岐山图书馆、凤翔图书馆、眉县图书馆及咸阳图书馆、安康图书馆、汉中图书馆等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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