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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戏

原创 许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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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建国之初,俺庄成立了一个庄户京剧团。那时我才七八岁。每年唱两次大戏,正月初五踩台,唱到初十,叫年戏。正月十五、十六再唱两天,叫灯戏。到夏季三伏天时,再唱五六天,叫热季戏。

那时节,年头到年尾没有玩耍的,孩子们最盼的就是看大戏。平时,年到年见回耍猴的、玩皮影戏的,就大饱了眼福,至于电影电视游戏机什么的,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每逢唱戏,“咚咚锵”,锣鼓一响,谁顾得吃饭?跑掉了鞋向戏台奔,每每见我的小伙伴早来到戏台前,画好了框子,安好了板凳石块,占好了地方。

八九岁的孩子,说是听戏,听什么?什么戏文也不懂,只知道台上出来那些穿红挂绿的白脸黑脸花脸红脸绿脸三花脸,白胡子黑胡子红胡子绿胡子花白胡子骖青胡子长胡子短胡子的人物,你出来我进去,说说唱唱打打杀杀,又翻跟斗又劈叉,怪好玩的。

再大点,渐渐知道了一些角色的名字,刘备张飞关云长,赵云黄忠诸葛亮,周瑜曹操司马懿,还有宋江李逵鲁智深,燕青时迁孙二娘岳飞牛皋金兀术……出台一亮相就能认出来。

剧团唱的多是三国戏,唐宋明清的也不少,空城计、武家坡、三岔口、野猪林,岳飞大战金兀术,武松大闹狮子楼,可热闹了。包公铡陈世美,一声长喊“开铡——”,王朝马汉等抬起陈驸马,就到后台“铡”去了,忒畅快。

看戏,我就爱看丑角。我大舅子就是剧团的名丑(是不是我的大舅子当时还未知可否),他专演丑角,象《法门寺》里的刘公道,《打渔杀家》里讨渔税银子的家丁等,他一上台,每每逗得台下哄笑不止。

要唱戏,先搭台。年戏的戏台搭在背风朝阳的地方,热季戏则把戏台搭在暖阳河边的树林里。搭戏台也是一项极有学问的工程。先在地上竖起好多两三米高的木桩,架上横梁,上面铺上厚木板,再在四周竖上一圈高柱子。戏台分前后两部分,前台要高于后台。后台四周用苇席围起来,靠前台的一面左右各留一个门,门口挂着红底白字的门帘,左边写着“莒沂县第五区”,右边写着“埠前庄京剧团”。前台顶上覆盖着苇席,正前方两个角上,还要用红苇席卷起高高的飞檐。整个戏台搭的又威武又气派。

演员都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有几个还是刚从队伍上复员回来的。他们扮的文官武将、皇姑小生,后来都成了他们的代名,如:李宜德是诸葛亮,李高德是赵云,李香田叫武大郎,李世海是穆桂英,等等。去年,专演黄忠的李善德去世了,人们都说“老黄忠走了”。最近,又传来一个消息:“武大郎”李香田也走了。

这些演员,平常都是些推车挑担抡大镢,赶驴喝牛搬土块的庄户汉子,能在台上耍几路把子,翻几个跟头,随着二胡唱几段西皮二黄就不错了。为了台上显威风,台下他们也练功。暖阳河沙滩就是他们的“练功房”,顶烈日,冒严寒,在沙滩上赤脚露膊地前滚后翻,出了不少憨力气。

开初,没有琴师,幸好本村小学有位老师叫傅雁,外地人,据说是三十年代的师范生。他拉一手好二胡,西皮二黄快二六慢三眼都能拉上来。别说,傅老师一把二胡真把这庄户京腔包得严丝合缝。我本族一位叔叔是吹喇叭出身的,把他吸收进剧团专吹唢呐。他对戏文一窍不通,每逢两军交战,发兵排阵,就派他的用场。别人说“发兵了,吹!”他就鼓起腮帮子,喂哩哇喇地拼命吹,出完小兵出龙套,出来大将出元帅……别人说“发完了,停!”他就瘪下腮帮子等着。

大人听戏听门道,小孩不懂看热闹。我们小孩看戏,专看兵对兵、将对将,耍把子翻跟头的武戏,遇到文绉绉的老生老旦,咿咿呀呀拖泥带水哼哼大半天,听一会儿,不是睡觉就是跑到场外玩去了。

戴着鲤鱼木枷的苏三,哭哭啼啼跟在那个一瘸一捣的小老头后面,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从开言我好心酸……”

她到底犯了什么罪?苏大和苏二为什么不来救她?真不够哥们义气。你看人家花和尚鲁智深,为救林冲,在野猪林里把两个解差打得喊爹叫娘,不愧是梁山好汉。倒是那个解差老头挺好玩儿,白眼睛白鼻窝的小脸儿,一会儿喜,一会儿怒,牵着苏三在台上转圈子,走起路来颠颠巍巍,说起话来尖声细嗓,十分逗人喜爱。

唱大花脸的老头,姓黄,是雇给俺庄放牛的东乡人。他个子高大魁梧,留着半毛茬头发,是个土里土气的清朝遗老。据说,他曾闯荡过界湖大戏班。他嗓门可大了,在台上一唱,能听出好几里路。

演员不少,就是缺少唱青衣风旦的。人们都说,埠前庄唱戏的一大片,就是缺少一个旦。有个刚复员的老八路李世海,是个三等残废军人,模样也不差,长脸细脖高鼻梁,就让他来唱青衣风旦。就是个子太高,唱《苏三起解》,解差老头个子本来就矮,一弓腰,刚到腰间。转来转去,总不像解差押送她,倒像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媳妇,领着孩子走娘家一样。人们给他编了个顺口溜:埠前庄的“旦”,实在高,云肩裙子捂腚梢。个子高也有好处,演起穆桂英来,比那些北国番兵高出半截,那才叫有气势。

之二

就这样的庄户剧团,别说在当时莒沂县,就是在沂蒙山区也没几个。每逢开戏,引来远近几十里外的男女老幼来看戏,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人们刚从战争的阴霾里走出来,欢快的锣鼓代替了飞机大炮的轰鸣。土地改革分了田地,翻身了,解放了,人们喜气洋洋,谁不想借看戏的功夫风光风光。

最解放的要算妇女们。姑娘们甩着大辫子,丄下两箍红头绳把子,靠发梢的把子上,还套系着几个猫耳朵扣,辫梢一直垂到腚沿下边。看穿着,月白大襟褂,猫蓝肥脚裤,大花护头方口鞋。腮上的胭脂是用唾沫湿过的红绒线沾上去的淡淡的红。

新媳妇更打扮的俏丽,齐眉刘海,两颊的鬓发齐刷刷垂到脖跟。青丝网套笼着发髻,上面的梅花簪子闪闪放光。耳垂上摆动着八里悠银耳坠。上穿红绸袄褂,下穿绿丝绢裤,脚脖上裹着桃红色的丝带,绣花鞋头上缀一朵红缨缨,缨缨中间有一簇闪闪放光的琉璃珠,别提有多俊了!

听热季戏,我们最馋的是沙瓤西瓜羊角蜜,钱少,买不起整个的,花上一二百钱(旧币),买人家切成扇块的解解馋。要是花上一仟圆钱喝一碗刚用井水拔过的凉粉,一下子就凉到尾巴根子。

那些爷们哥们,偏偏不怕热,三五成群地凑在树荫下的小吃摊上,喝着老烧酒,就着青辣椒,抿一口白酒一咧嘴,咬一口青椒一呲牙,一个个胸膛发紫,眼睛发红,张着大嗓门,喷着唾沫星子,海天海地的啦。中午歇晌,有亲戚朋友的被拽去吃饭,无认头的吃自己带的。识字班(大姑娘)和小媳妇们不知是羞于人前吃饭还是疼花钱,饿了,就三五成伙的找个背静地方,吃自带的白面单饼夹鮳鱼,小米煎饼卷大葱。那时刚解放,很少见男女青年成双成对单独在一起,即便是刚结婚的小两口也不例外。不像现在,男女青年,大庭广众之下就扳着脖子搂着腰。

年戏场子里更是热闹,卖吃的卖玩的应有尽有。萝卜丸子、热豆腐、馄沌、面页、羊肉汤,麻花、烧饼、香油果、糖瓜、花生、甜葫芦,狗肉、猪冻、牛下货……听一通戏,约几个爷们儿一坐,切上一碟冻猪肉冷狗肉,舀上一碗萝卜丸子,调好的辣椒面任你蘸。花上仟把钱(旧币,一千是一角)打上一黑瓷壶老白干,边喝边聊,从天说到地,从古说到今,从宣统说到民国,从日本鬼子说到国民党,从土改说到解放,从戏文说到自己,信口开河,无所顾忌。

真是解放了!

刚过年,我们这些小孩都还揣着三伍佰(三五分)磕头钱,就专瞅那些零嘴和耍物。俺庄的老苍头最会叫卖,普通的冰糖姜片油炸饼,一经他喊出来就叫人流口水。“我这糖,真是甜,年五更吃了甜一年;我这饼,实在香,咬上一口香满庄……”撩拨得孩子们肚子里的馋虫乱翻腾,围着他的屁股团团转。不一会儿,几个压岁钱就滚进了他的毡腰(钱袋)里,糖也随着口水咽进自己的肚子里。

买玩具,我不喜欢那些泥哨跳猴小风车之类的玩意儿,俗兮兮的。我最喜欢吹“咕咕当子”,一吹一咂,便“咕当咕当”的响,清脆悦耳,又有节奏。可是,稍不谨慎用力过大,便“砰”的一声炸了。

有一年唱年戏,一个老头摆了一张小方桌,用洋红洋绿专画十二生肖,猪狗虎牛龙蛇鸡兔,你要什么他画什么,几笔即成。我自是看入了迷,一连几天老围着他转。回家来就模仿着画。这可能就是我今生喜欢画画的第一次启蒙吧。

看了年戏盼热季戏,我也在冬夏交替的锣鼓声中长大了。十岁那年,正是俺庄剧团兴盛时期,戏班几个管事的见我长得伶俐可爱,就叫我背了几段武老二快板,每逢开戏前,我便穿上一件大褂子,戴上一顶小丑帽,鼻子上夹上一撮假胡子,上台去敲着竹板,摇头晃膀的说几段,如:

“瞎胡诌瞎胡诌,大年五更立了秋,天地棚上蝈蝈叫,吃完包子割黑豆……”

“王能他老婆去卖瓜,张着大嘴自己夸:兄弟你不信尝一尝,一口甜掉八个牙……”。

后台画好了妆,锣鼓一响,正戏开台,我便退居后台。

这么说,我也该算是剧团的准演员吧。剧团的几个老把式说我是学武生、唱小生的好苗子。我很自豪,盼自己快快长大,在这个舞台上叱咤风云。可是,没等我长大,剧团就散伙了。这辈子只做了几回演武生,唱小生的梦。

之三

建国之初,莒沂县政府和临沂专署都在现在的沂水县杨家城子。有一年,县里搞了一次戏曲大比赛,俺庄剧团也去了。一出吕剧小姑贤》,一下子轰动了,不光演得好,又配合了形势宣传,得了大奖。县里奖励了一盏大汽灯,这可是了不起的大事。演出完毕,小伙子们轮流抬着汽灯走在前头,沿途受到的赞誉和夸奖就别提了。离村老远,全庄老少迎出村外,欢迎胜利归来的演员们。

以前,晚上唱戏,在戏台前一溜摆上五六口生铁锅,倒上半锅老豆油。围着锅沿放上七八根指头粗的棉花芯子,一齐点上,就跟《智取威虎山》剧中的威虎厅差不多。风大了,灯头摇曳不定,一明一灭,台上的演员好像也不停的晃动,恍恍惚惚,跟阴曹地府里的判官、鬼将一样,怪吓人的。自从有了汽灯,一灯亮全台,耀得满场的人眼都睁不开。我回家跟奶奶说:“快去看,咱庄戏台上的汽灯,比日头还亮!”

那年代,唱大戏谈何容易。单说置办这繁杂的道具行头,就是大项目,哪来那麽多钱?可是,刚从战争硝烟里走出来的年轻人,就是有股子劲头,心想:唱戏,总不比推翻三座大山还难吧?他们的热心劲儿一上来,什么都能舍上。年轻的组织起来推脚运货,自带煎饼、铺盖,推着木轮小车,上潍县下青口,所挣工钱,分文不留全上交。年长的,则上山砍柴刨药,挑到城里卖了买道具。谁也没有怨言,谁也没有叫苦。

你说,那年代的人,是怪?是憨?还是邪?

几年下来,愣是攒钱把剧团的行头设备,一拨一拨,置办得一应俱全。大到蟒袍玉带、文披武靠,小到头盔髯口、大刀长矛,鸡鸡翎高头靴,净末旦丑行头样样齐全。庄里又杀了几棵苹柳树,打制了几个戏箱戏柜,统统染成紫红颜色,黄铜片子包角,金光闪闪。这真是演员阵容齐整,道具行头齐全。每到年后伏天,或有什么重要庆典活动,这里邀请,那里预约,演出任务应接不暇。到哪里演出,只管演员几顿饭,从不计报酬。出大力,耗时间,甘尽义务,演员们反而心甘情愿。那年代的人,真叫人服气。

剧团每逢外出唱戏,几十号人马,推着箱,抬着柜,扛着刀枪剑戟,打着五色彩旗,浩浩荡荡,好不气派。剧团里几个演小生、武生的青年,成了四里八乡姑娘们眼中的香饽饽,到处查问那个“赵云”,那个“周瑜”有家口了没有。

这是俺庄剧团最兴旺的时代。

而后几年,剧团每况愈下。先是大跃进,演员们东西南北到处去炼钢铁,别说《群英会》,即便是《三岔口》也演不成了;接着三年经济困难,人饿得半死不活的,谁还有心思去唱戏?再后来,起了“文化大革命”,谁敢再演帝王将相娘娘公主?那些花费演员们无数心血换来的道具行头,成了一最废物。

俺庄有个傻子,小名叫“眼子”,是生产大队(村里)的“五保户”。村里要保他吃,管他穿,剧团的戏衣就派了大用场,成了“眼子”的冬袍夏装。穿破蟒袍换裙子,脱了大披换马褂,叫他当了多年的“文官武将、皇后公主”。衣服被傻子穿光了,其他道具也没人管,你取我那,不久便扫荡殆尽。又过了几年,俺庄因为跋山水库抬高水位,以暖阳河为界将村子一分为二,演员也一部分搬到河东,一部分留在河西,隔河相望了。

分庄几年后,那些曾在台上“羽扇纶巾”风度翩翩舞刀弄剑生龙活虎的青年们,一个个都进入暮年,又接接连连相继去世。乐队早已全军覆没,至于“赵云黄忠曹操秦桧”等忠臣奸相们,也都陪同“包丞相”下阴曹地府“考察”去了。

如今,剧团的主角只剩下两三位,一个是“诸葛亮”李宜德,老伴去世后,住在离村三里之遥的小菜园里,独唱“空城计”;另一位是高个子“穆桂英”李世海,走路靠拐棍,也成了风烛残年的“佘太君”了;还有“关云长”李玉生,“青龙偃月刀”早让已经为神的“周仓”于孝德扛走了。那些跑龙套扛小旗的小哥们,也都年过花甲进入古稀之年了。连我这个当时只有十来岁的“准演员”也已步入花甲之年,没有了当年说“武老二”时的任何踪影了。

有一位不是演员的主要人物还健在,那就是被称为“后台老板”的李鸿宜老人。他也八十有三了。他识字,嗓子不好,上不了台,专管在后台提词,辈分又大,大家都叫他老板。不久前,我拜访了他。闲谈中,老人对剧团表现出无限的怀念和眷恋,感慨地说:“那时节,过瘾!”

说到逝去的演员们,他舒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明年就是我的尽头年,也快了……”

沧桑巨变,岁月催人老啊!短短几年,那些扮演古人的青年人,也一个个成了古人,与他们所扮演的人物去作伴了。但他们甘尽义务,为繁荣新中国文化而拼搏的精神,与他们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一样,永远放射着光辉。

时光荏苒,几十年转瞬过去。可是,想起孩提时代听戏的情景,仍萦绕心头,:台上“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清脆嘹亮的唢呐声,优美悦耳的京胡声,如在耳畔;台下眼花缭乱的小玩艺儿,还有那幅雨中的“裸女图”,如在眼前;……

呜呼!何日再吹我的“咕咕当子”?

呜呼,何日再说“王老婆卖甜瓜,自己卖来自己夸”?

原载《铃子随笔》微信公众号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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