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羊成为日本人眼中的“吉祥物”
他的爹娘一个死在路边,一个死在家门口,奶奶不知所往,姥姥一家死的死逃的逃。那天他从姥姥家逃出来迷了路,走了整整一夜,却发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就在附近的村子讨饭流浪,打听回家的路。
穷乡亲再穷也要把省下的一个窝头分给他一半,二羊比别的乞儿更能赢得同情。
这一天二羊讨饭来到一个破庙,二羊马上心花怒放,这个破庙三年前同爹爹来过,爹爹来烧香许愿,他还陪着磕过头哩。找到这个破庙也就算找到家了,还有五六里就到了。
那时他已经听说了爹爹的死讯,哭了好几天,但他不知娘的消息,他幻想着娘一定在家里抱着小弟弟三羊盼他回去呢,娘不会孤单的,姐姐会照顾她。
二羊坐在庙里歇脚,眯着眼愉快地想象与娘和姐姐团聚的情景,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再睁开眼时,周围已站了一圈日本人。二羊吓得上牙打下牙,逃命无门。
原来这一队鬼子去搜八路,中途反被打了伏击,非常沮丧地回炮楼,看到一所古庙,为了泄愤就开了炮,可是连开三炮都是哑炮。
鬼子发了毛,先倒身向庙磕头,然后又进庙“朝圣”,就看见了睡着的二羊。
偏巧二羊刚刚在水坑里洗了一把脸,终日黑糊糊的小脸见了天日,竟是那么玲珑秀气,带着稚童的娇憨,煞是惹人怜爱。日本兵们轻声呜哩哇啦说了一阵,一致认定他是哑炮的根源,不是凡人,决定带二羊去见上司。
二羊吓得坐在地上大哭,一个大个子的鬼子小心地把他拎起来,放在自己的背上出了庙,又将他搁在马背上。二羊不敢再哭,双手紧紧地搂着马脖子。大概那模样也格外动人,鬼子们仿佛忘了刚才吃的亏,竟哈哈大笑起来。
二羊偷眼看到这些异族脸上并没有多少杀气,跟街坊的叔叔大伯逗他玩时差不多少。二羊心中很困惑,他忘不了爹爹和姥姥他们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住在县城的鬼子小队长叫池田,池田听了鬼子们的汇报很感兴趣,亲自审查了一番,又辗转找到一个卖艺的相术士,这个相术士不知有无真功夫,对二羊相了半天,低声对翻译说了两句话,池田竟赏了他大洋十块。
相术士说,这个孩子是人参精转世,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谁留他在身边就有吉星相伴,若是吃了他的心肝,寿不可限……
二羊上了学堂
二羊的小手让罗锅先生牵着,出了一手心的汗。他身上冷得打颤,手心却像泉眼一样汩汩地淌着汗,罗锅先生涩得直咧嘴。
这是一座深宅大院,主人的祖上是朝廷里的国子监,于是后代便一辈辈称作“小国子监”。小国子监早在日本人没打过来的时候就携家眷及细软,套了三挂大车逃到南边去了。
日本人占领县城后,出了安民告示,便在此设了学堂。大院分为两重,前院是东西南三厢房,住奴仆下人的,后院地势比前院高半房,一溜九级台阶上去,是主人及家眷住的地方。
罗锅先生把二羊从后院的教室揪出来,对正在上课的学生们说他犯了校规,要带他去受惩罚。
学生们顿时瞪大了眼睛:惊悸的、同情的、不知所措的。平日欺负二羊的富家子弟也都一改往日的骄横,小脸一张张变颜变色,全都是蜡黄蜡黄的。
二羊下台阶一脚登空,身子往下栽去,那条小细胳膊给罗锅先生紧紧地攥住,也不容他的脚再落地,罗锅先生就拎着他走下台阶。
二羊成了池田的“宠儿”,或者说是宠物,同学们都背地里叫他“鬼儿子”,却又故意让他听见。
二羊落在了池田的手里,池田给他吃好的穿好的,还让他住在学堂里念书,每到星期天就派勤务兵去接二羊到他那里去。
学堂里的中国先生都不知道池田是什么意思,连二羊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每次到池田那里去的时候,二羊都心惊肉跳,吃着池田送的饼干罐头,穿着池田为他特别制作的绸缎小衣服,二羊却无法忘记惨死的爹爹。
二羊到池田那里是全队的鬼子最开心的时候。池田在椅子上坐着,大小鬼子呈弧形把二羊围在当中,揪耳朵的,捏鼻子的,胳肢他的,二羊又喊又叫,鬼子们乐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就有鬼子让二羊唱歌,二羊就唱日本人编的课本上的歌:“……黄人应享黄海权,亚人应种亚洲田,青年,青年,切莫同种自相残,坐叫欧美逐相鞭……”
二羊和同学们唱着这首歌的时候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日本人捉住了一个东北流亡来的大学生,把他半是监禁地拘在学校里,让他作了日语先生。
这个东北来的年轻先生,在没有日本人监视的时候就用汉语跟孩子们讲这首歌是毒歌,目的是吞并整个亚洲,建立什么“大东亚共和圈”,叫我们老老实实作亡国奴。
同学们就挥着小拳头低声说:我们不做亡国奴!二羊也挥着小拳头说,但是左右的同学都对他怒目而视。
二羊上了学,懂得什么是亡国奴,他明白同学们为什么恨他,他明白自己就是亡国奴,是池田的亡国奴,可是二羊是不情愿的,他曾逃走一回,被鬼子抓回来毒打了一顿。二羊逃不掉,没有办法。
池田一听二羊唱这首歌就咧着大嘴笑,唱完了歌就有鬼子把他拎上桌子,跳鬼子教的舞蹈。
二羊身穿特制的红袄绿裤,腿腕上扎着黄绸子绑腿,头戴一顶斗笠,小巧玲珑,秀气清逸,像个小仙人,又像个小玩偶。鬼子们口中哼唧着,为他打着拍子,又跳又叫,像一群妖精。
天亮了,弟弟妹妹快起来。
姊姊说,太阳升起来了,快来看太阳。
太阳红,太阳亮,太阳出来明光光。
学堂里低年级的同学齐声朗读着,声音甘美纯净,盖住了二羊剧烈的心跳。
这是日本人编的课本。东北来的先生教二羊他们悄悄念“国语”,二羊在梦里都念。但是在白天还要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念“人口手……青天白日满地红”,念“明光光”。
有一次二羊在给鬼子们唱歌时,满怀恶意地唱起了姐姐教的小曲《酸枣树》,鬼子们虽然听不懂歌词,却被他那哀婉凄楚的曲调打动了,有的鬼子竟呜呜地哭起来,二羊心里想,活该呀,你们也想家了吧。
那以后池田不许他再唱这小曲儿,二羊揣摩池田大概怕鬼子们想家。
罗锅先生牵着二羊在台阶底下迟疑了一下。
二羊一半站在向阳地里,一半站在背阴地,他的大眼睛眯在一起,惨白的小脸让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黄,细细的寒毛微微地颤抖着如同春天里被风吹着的嫩草,他的大脑门儿夸张地向前凸着,造成一种奇异的美。罗锅先生低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往常学堂门口站岗的是一个鬼子,一个伪军,今天却换了两个伪军。
不论鬼子还是伪军,对罗锅先生都很客气。据说罗锅先生和池田是朋友,那时日本人刚来,到处网罗文人名士,由伪军的指点,池田找到了罗锅先生。
罗锅先生是世代书家出身,写得一手漂亮的草字,方圆几百里闻名,池田向他索要一张字。
罗锅先生即书了一张大大的“盗”字给了池田,那池田颇通中国文字,竟没有恼意,遂与罗锅先生密切来往,还请他作了学堂的先生。
站岗的鬼子和伪军时常看见腆着肚子的池田和佝偻着腰的罗锅并肩站在学堂的院子里,于是鬼子对他多了一点儿敬意,伪军则是满脸巴结的媚笑。
罗锅先生站了一会,突然蹲下身子,小声对二羊说:“快上来,我背你!”
二羊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地伏在罗锅背上,便成了一个小罗锅。
站岗的伪军先是笑脸迎着,但看到罗锅背上的二羊,就变脸道:“先生可以出去,这矬子不能出去。”鬼子交代过,二羊和几个有嫌疑的先生没有鬼子的押送不能出门。
罗锅先生儒雅地一笑,解释说:“老总们辛苦了,这个孩子突然得了急病,老朽要给皇军送去,万一有个好歹,我吃罪不起。老总们健步,那就劳烦二位给皇军送去吧,也省得你们不放心。”
两个伪军互相递了个眼神,犹豫了一会,大概谁都不愿意去见池田,又怕担罪名。二羊明白了罗锅的用意,在背上作出痛苦的呻吟。伪军终于下了决心,放行了。
罗锅先生背着二羊,匆匆走过学堂那条街,二羊悄悄回望了一眼,望见学堂门楼上两面旗子很招摇地晃动着,一面是“青天白日满地红”,一面是“膏药旗”,在八月的阳光里显得没有血色。
二羊想起每天升旗的时候,他都和同学们站在旗子下,唱鬼子要唱的歌:“青云漫兮,旦福旦兮;青云烂兮……”词曲都是那么古怪。
远离了学堂,二羊心里慢慢松快了,虽然他还不知道罗锅先生的用意,但他明白这位老先生是不会害自己的。
这街道是集市,做买卖的人不少,虽然是日本人遮了天,但老百姓还是要活下去。油炸果子、吊炉烧饼、热锅馄饨……
小花子们伸着脏手围着食摊打转转,像一群苍蝇一样轰也轰不走。一个小花子飞快地抢了一个烧饼,边跑边往上吐唾沫,给摊主抓住,烧饼已沾满了吐沫,摊主踢了他两脚,赏他吃了。
二羊看着,发出会心的微笑,在没被池田抓住的那些日子里,二羊也干过这样的事。卖鸡鸭的,卖猪羊的,都插着草标,只是没有卖大牲口的,大牲口都让日伪军抢了去驮军用物资了。
“先生,我自己走吧。”二羊低声在罗锅先生耳边说。
罗锅先生不理他,走到一个背人处,放下二羊,将自己的长衫脱下,把二羊全身裹住,只露着口鼻,告戒他说:“不许出声!”说完又背起他走向城门。
城门口有五六个鬼子和伪军,罗锅可怜巴巴地说:“老总,这孩子得了急症,死了,我出城去埋了他……”
这一招还挺灵,鬼子伪军谁也不敢上前检查,就挥手让他们出了城。过了护城河,进了庄稼地,又走了老长一段路,罗锅先生才把二羊放到地上,重新穿上自己的长衫。
这是一片玉米地,玉米将熟了,满地甜香,阳光花花搭搭地落在二羊身上,他觉得暖烘烘的。蛐蛐在草稞子里又跳又唱,灰色的小“地闷儿”在田垄里飞蹿,如同鱼儿在水里游荡。
二羊有些想哭,这样的景致又熟悉又陌生,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到过田野了,他当了一年的“鬼儿子”。
罗锅先生蹲下身子,轻轻拍着二羊的大脑袋说:“孩子,你快逃命吧,千万别再让鬼子抓住,再抓住,你可就没命了。”
二羊点点头,大眼睛里闪着泪光。二羊十三岁了,虽然个子只有五六岁孩童那么高,但他完全明白罗锅先生的意思。
罗锅先生匆匆往回赶,他当然不能告诉二羊池田在酒后讲的那番骇人的话,如果说了,会把这个弱小的孩子吓死的。
“孙中山先生说,中国有四万万人口,大家都有便宜的饭吃。”
罗锅先生听到二羊在他身后喊道,那是被日本人禁止使用的《国语》课本,他立时停住了脚步。
“张小三,住村南,前有河后有山,不打鱼就砍柴,不到天黑不回来。”
二羊继续大声背诵。罗锅先生忍不住踉跄着往回跑,这回他是满眼含泪,他一把抱住二羊,不知说什么好。二羊是在用《国语》答谢先生的救命之恩,多聪明的孩子啊。罗锅先生搂着二羊,半晌才说:“孩子,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我们自己的书本,别把别人的放在心上啊……”
罗锅先生再次转身,二羊又叫道:“先生留步!”
二羊钻进一簇酸枣丛,过了片刻又钻出来,高高地举着小手,向先生跑过去:“先生,吃一把酸枣,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罗锅先生接过那小小的一把酸枣,放进怀中,又在二羊头上轻轻抚摩了一下,就佝偻着身子快步消失在田间小路上。
二羊坐在草棵子里,想不清该去哪,他不知家在什么方向。
忽然,一阵河水轻微的淙淙声传来,二羊侧耳听听,的确是河水的流动声,他兴奋地跳起来,寻声而去。找到了小河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二羊钻出玉米地,发现脚下是土坎,坎下是清亮的河水,而他身子周围全是酸枣树,那抢先成熟的颗颗酸枣又大又圆。二羊惊喜地叫了一声“娘啊!”顾不得摘酸枣,就跳下土坎,土坎并不高,可河滩上的鹅卵石硌得他浑身阵痛,他跌倒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下游走。
“二羊——”
“二羊——”
二羊听见有人在喊他,他惊慌地趴在河滩上。虽然鬼子不知道他叫这名字,同学们也都叫他“鬼儿子”,可二羊还是惊吓出一身冷汗。
“二羊——”一个人边跑边喊,又是哭又是笑。
姐姐?二羊抬起头,看见满脸泪水的玉蝶儿已跑到了近前。在姥姥家过了一年,又给日本人关了一年,两年不见,姐姐又长高了许多。
“姐姐!”二羊抓住玉蝶儿的一只手,放声大哭。
玉蝶儿第一次这么近地看日本人。
那一次鬼子把乡亲们押到打谷场上发布安民告示,玉蝶儿伸着脖子从乡亲们的脑袋挤成的缝隙里,首先望见的是一排刺刀闪出的寒光,然后看见的是持刀的外国人,鬼子们穿一样的衣服,长得一个模样,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次离得太远。
这一次鬼子就在身边,玉蝶儿只用眼斜了一下便深深地低下头,她看见这些杀人的魔鬼眼中闪出的寒光跟刺刀发出的光一样冰冷阴森。玉蝶儿眼前闪现出娘死在家门口的惨状:血水泥水滚了满身,一只手向前,一只手在后,双眼圆睁着,似乎拼死力也要爬进院……
玉蝶儿初来时的恐惧渐渐淡去,周身似乎燃烧着烈火,心中的主意也越来越不可动摇。
“小猴子的,藏在了哪里?”池田咕噜了一句,翻译这样问。
玉蝶儿高仰起下巴颏,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二羊逃跑的当天,鬼子就发布了缉拿告示,并画影图形。老百姓们都不知道鬼子为什么为一个小矮子大动干戈,难道这么个小孩子也是共党吗?
谁都不以为意,都骂鬼子吃饱撑的。就连新上任的伪大乡长“郭大笊篱”也没“拿鸡毛当令箭”,跟乡丁们哈哈大笑了一阵。
就在二羊逃跑的第二天,“郭大笊篱”想起了让媒婆为他物色年轻美貌的姑娘一事,许久过去了还没有回音。
他于是提着马鞭带了乡丁来到邻村媒婆家,媒婆吓得不敢隐瞒一句,告诉他某村有一个姑娘叫玉蝶儿,如何美貌贤良。
“郭大笊篱”二话不说就闯到玉蝶儿家,没容找到玉蝶儿,他第一眼就看见了矮小而漂亮的二羊,想到鬼子的告示,眼珠子一下瞪大了,上前一把将二羊擒在手里。
玉蝶儿和二羊毕竟太小,以为到了家就没事了,而且鬼子又不知二羊原籍是哪里。姐弟俩好好把家收拾收拾,又将爹爹的遗骨和娘合坟,办完这一切姐弟俩商议打点打点,进深山避难。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
“放开他!”玉蝶儿像发了疯一般从院外冲进来,举着手中的锄头要拼命。
两个乡丁一下把玉蝶儿的两只胳膊抓住。急中生智的玉蝶儿注意地看了一眼“郭大笊篱”,早知他的来意。
她故作平静又有些羞涩地说:“是郭乡长吧?媒人……她说过我们的事,因为父母亡故,终身须由兄弟做主,这不,他回来了,就等他拿主意了。”
“郭大笊篱”松开二羊,又命乡丁放手。
玉蝶儿扔了锄头,走到二羊身边大声说:“兄弟,我跟乡长的婚事,你就答应了吧!”
二羊困惑地眨着大眼。玉蝶儿蹲下身子,一手搂着二羊的肩头,快速而轻细地耳语了几句。
“姐姐!”二羊痛苦地大叫一声,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玉蝶儿不看二羊,微笑着对“郭大笊篱”说:“郭大乡长,只要你放我兄弟一条生路,我明天就跟你成亲……”
“郭大笊篱”将信将疑,但还是欢天喜地地说:“他娘的日本人算个什么东西,我们成了亲,他就是我的至亲,好好的保护起来,谁敢去告发就杀了谁!我看你们姐俩跟我回乡里才安全。”
“不。”玉蝶儿摇摇头,“我得亲眼见我兄弟出了这个门,你们三个人谁也不许动一动。”她故意顿了顿,微笑着说,“不然我就一头撞死!”
“郭大笊篱”被玉蝶儿的冷静坚定镇住了,他又舍不得玉蝶儿死,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说:“行,你说让我们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
“二羊,走!”玉蝶儿扭着脸不看二羊。
“姐姐,我不走!”二羊坐在地上不起来。
“这个家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要是个男人就按我说的做!”玉蝶儿口气冷冷地说。
二羊安静下来,似乎在斟酌这句话的分量。过了一会,他无声地站起来,从怀里掏了一把,走到玉蝶儿跟前,送到她手里,是仅有的五颗酸枣。
“好兄弟,你快走……”玉蝶儿含着泪,始终不忍看二羊一眼。
二羊走到大门口,叫了一声“姐姐!”就飞快地消失在大门外。
玉蝶儿扭头向大门外,见二羊没了踪影,眼泪唰地流到腮边。
两个乡丁要去追赶,玉蝶儿抢身截住威胁道:“再走一步,我就撞死!”
“郭大笊篱”命令他们老实坐下,这一坐就是整整一天。天黑时,玉蝶儿让他们走,明天来娶亲。“郭大笊篱”冷笑道:“没那么容易,你跑了怎么办?”就命令乡丁守在院里。玉蝶儿在屋中哭了一夜,抱定一死的念头。第二天,“郭大笊篱”来迎亲,玉蝶儿又哭又叫又咬人,跟发了疯一般。那“郭大笊篱”发觉上了当,一怒之下,把玉蝶儿交给了日本人。
玉蝶儿和罗锅老汉惨死
池田一听玉蝶儿不交代,焦躁地挎着军刀踱着步,恼怒地吼了句什么,翻译劝诱玉蝶儿说:“皇军说了,再不交代就给你上大刑,我看你还是说了吧,皇军不会亏待你们的。”
玉蝶儿听得不耐烦,提高了声音说:“你们都听着,二羊是我藏了起来,神仙也找不到。他是我兄弟,我死也不会把他交给你们的,都死了这条心吧!”
两天以后的黄昏,饱受磨难的玉蝶儿被绑着站在燃烧的火堆旁边,烈火烧烤着她破烂的衣衫,升腾起清淡的烟缕,玉蝶儿失神的大眼望着火堆,仿佛面前什么都没有。
在玉蝶儿的对面,一个罗锅老汉双手搂着树干,手腕上绑着绳索,那高高的驼背如同树干上生出来的一个木疙瘩。
一个鬼子举着刺刀大喊一声,向罗锅的双手砍去,随着一声惨叫,玉蝶儿看见一双苍老的手落在火堆旁,痉挛着,扭动着。
玉蝶儿惊骇地瞪大眼睛,一阵剧烈的恶心,弯腰呕吐起来。
池田踱着步,叽里咕噜地冲罗锅说了两句,翻译问:“老家伙,皇军问你可知罪?”
“呵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呵嗬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呵嗬……”
罗锅老汉痛苦的声音中间杂着铿锵的话语。
玉蝶儿不完全懂老汉的话,但她明白老汉也一定和二羊有关。
池田一阵大笑,又向鬼子一挥手。两个鬼子抬着把大锯,一左一右在罗锅的背上开了锯。
“哦——”玉蝶儿不禁一阵颤抖,那钝钝的声响如同凿在她心里。她紧紧地合上双眼,突然像嚎叫一般大喊:“大爷,你闭眼去吧,二羊让我藏起来了,神仙也找不到,大爷,你就放心去吧!”
“啊——”
罗锅老汉惨叫了一声,似乎听明白了玉蝶儿的叫声,惨叫过后便一片沉寂。
玉蝶儿慢慢睁开眼,见罗锅老汉平静了,他的驼背平了,直了,只是那张脸扭曲得不能再看。
几颗红亮亮的小珠子伴着血水从他怀里滚到地上,红珠子映着夕阳,映着火光,显得分外灿烂,分外惹眼。是酸枣,红透的酸枣。玉蝶儿心中一阵惊喜,一阵温暖,她想起自己怀里也有五颗酸枣,是二羊临别前送她的。玉蝶儿干裂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说,小猴子藏在哪里了?”
池田怪叫着,对玉蝶儿举起了洋刀。
玉蝶儿没有看他,也没有听见他的怪叫。玉蝶儿只看见如霞般的烈火中红彤彤的酸枣树,聪明善良而又柔弱的小弟弟正在其中嬉戏。
“姐姐,你还想家吗?”
“姐姐,等我长大了,就送你出嫁。”
“姐姐,我长得好高好高,奶奶再打你,我就背着你跑。”
二羊在酸枣丛中天真地对她说。
玉蝶儿微笑着向火中走去,她听见二羊正在那里唱她教的小曲《酸枣树》
酸枣树,叶叶多,
女儿嫁到老山坡。
……
二羊家原本小康
八月的明月在河水中荡漾,时聚时散,洒落一河的碎银。晚风悄声地吹拂,河水轻轻地流淌,风声和流水声飘进磨房,二羊紧靠着石磨半睡半醒。
磨房顶稀稀落落地搭着几块石板,身下有淙淙的流水,头上是晶亮的群星。
大鱼从下游往上跑,掀动着尾巴啪啪地溅着水花,鲫鱼、白鲢、鲤鱼最多,个儿也最大,撩起的水花也最漂亮。前几年附近的村子净是打鱼人,半夜借着月光背着网,大水怪似的趟来趟去,嗖地一网撒出去,有时能网住两三尺长的大鱼。
二羊几年以前还跟爹爹来网过鱼哩。这些打鱼人一网一网打到天亮,于是白天的集市上就有排着队卖鱼的:鲜鱼、熏鱼、炸鱼……于是办婚事的、做月子的、请朋友吃饭的都去买。要是没有该死的日本鬼子……
二羊想得越来越远,他用手拍着自己冰凉的大脑门,打断了自己的想象。
这座磨房是二羊家的,祖上传下来的。
二羊记事的时候就有一个看磨房的老汉,水磨长年累月吱吱扭扭地转。老汉吃住都在磨房,二羊常跟娘和玉蝶儿来给老汉送饭。
河水推动磨房的机关,磨盘转得很匀,老汉一勺一勺地往磨眼里舀着粮食,再一笸箩一笸箩地筛。磨出的白面雪白雪白的,方圆二三十里的人们都来这里磨白面,人们在河边上排着队,轮到谁家谁家就帮着照看,不用付钱,只留下若干的白面作酬劳。
那些年二羊家的日子很红火,他和奶奶天天有白面吃,只是奶奶不允许娘和玉蝶儿吃。可是日本鬼子来了,他们家破人亡,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一个不顶用的侏儒还活在世上。
二羊团紧了身子,在磨房中回想昔日的好日子,在心里用日本话骂着鬼子。
那时二羊刚被关进学堂,先生教他们用日语数数。先生说:“依几,依几就是一;尼,尼就是二;桑,桑就是三;西,西就是四……”同学们就大胆地对站岗的鬼子喊:“依几,依几,你娘拉稀;桑西,桑西,你娘放屁!”鬼子还笑着拍巴掌:“姚西,姚西!”二羊和同学们都感到万分解恨。
二羊用日本话骂着鬼子,朦胧睡去,居然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走进一座深山,山上长满了奇花异草,各种颜色的珍禽飞翔着跳跃着,一个白胡子的老仙长递给二羊一棵紫色的仙草说,快把它吃了。
二羊接过仙草一口就吞了,感觉那滋味又香又甜,甘美无比。二羊吃了草一下随风长起来,慢慢的长得跟身边的树一般高了。二羊快乐地大叫:我长高了,我长高了!二羊跑下山,腾云驾雾一般飞向县城,他要找鬼子报仇啊,他们杀了他的爹娘、姥姥和表弟,他该找他们算帐了……
二羊一把抓住池田,这个大肚子的家伙像个小玩偶一样在二羊脚下跪地求饶……二羊笑醒了,确切地说是饿醒的,他已两天没有吃饭了。
两天前玉蝶儿在他耳边吩咐,让二羊到这个破磨房来。也亏她想到这个地方,远离村镇,坐落在空空荡荡的河滩,鬼子想不到这个地方。二羊饿醒了,心里叫,姐姐,姐姐……无奈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
天朦胧亮了,二羊钻出了磨房,他想起玉蝶儿临别的叮咛:两天后我不去找你,你就沿着河滩向上走,到深山里去找打鬼子的八路军,来救我……
两天过去了,玉蝶儿没有来,二羊再次向河岸望了一眼,他和玉蝶儿时常走的那条小路上,没有玉蝶儿的身影。
姐姐,你怎么了?二羊心里呼唤着,满含热泪向上游走去。被鬼子欺凌了一年,亲眼见鬼子伪军的凶残,二羊能想象出玉蝶儿的处境,他一步三回头,满心凄怆地往前走。也许真能找到打鬼子的八路军吧,姐姐,你等着我……
二羊实在太饿了,他的脚软软地落在河滩上像踩着棉花,望着一滩白花花的鹅卵石都像冒着热气的馒头。二羊咽了口吐沫,昨天他啃了几个玉米棒子,肚子胀得难受,不想再看它们。二羊顺着河滩一步一步地往前捱。
东边半个天空火红火红的像烧着了一般,如梦如纱的薄雾渐渐地被天空吸食进去。土坎上一簇一簇的酸枣树如一支支火把毛茸茸地烧向天空。二羊突然笑了,他有了主意。攀上土坎,将上衣襟扎住,拣红的大的酸枣往里摘。二羊摘够了,重新沿着河滩走,边走边吃,吃得酸倒了牙,就捧几捧河水喝下。他喝水时让河里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
河水里的二羊红袄绿裤黄绑腿,像马戏团的一个小丑,橱窗里的玩偶。
这两天回家安葬爹娘,没有找着以往的旧衣服,大约还在姥姥家。玉蝶儿说用爹爹的旧衣服给他改做一身,刚刚拆开一件,还没来得及缝。
二羊跳起来,用力扯下这些绸子衣服,把它们丢进水里,还不解气,又使劲投了几块石头砸在上面。
二羊裸露着身子,往前走。太阳升高了,土坎上的酸枣又那么火红火红地烧着,岸边的玉米地也火红火红地烧着,看着让人暖和。
二羊光着身子,看着水中自己可怜的瘦小的身影,不再感觉他的丑陋,他拼命往上游走哇,走。
酸枣树,叶叶多,
女儿嫁到老山坡。
姐姐在前边唱哩,成片成片的酸枣丛在唱哩……
尾声
多少年过去,红卫兵们破四旧,砸了深山的一座古庙,里边的三个老和尚各自逃命去。其中一个身材矮小得如同幼儿的和尚下了山,在傍晚十分走近一个村庄,他藏身在村外的大树后,见过来一个面目良善的老者,才小心翼翼地问:日本人走了么?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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