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认识了长得白皙清秀的波。
当时,我和他小哥一班,高他一个年级。
我和他小哥是“老庚”。老庚,即老同、同庚,一般指同年生的但不一定是同月同日出生而结交的朋友,是江西、湖南、湖北、四川等某些地区的名词。我倒觉得宁远的老庚更像拜把兄弟,年岁相仿既可,不一定非得同年生人。
我和波的小哥做“老庚”,上学的时候,经常到他们家玩,大家都像兄弟一样了。
读完小学便是分别,我去了舂陵中学,波和我老庚去了淌边中学。自此之后,来往日渐稀少,最后,甚至不知道他们兄弟俩啥时候毕的业。等我从舂陵中学、清水桥中学、九疑山学院民族班、宁远四中游了一圈,我老庚早去了深圳收废品,手头有了钱,已经今非昔比。波去了厦门当兵,前程似锦。等我从学校出来,波已经复员回家,被打工潮裹挟到了深圳布吉一个台资厂当保安了。我从学校出来,一无是处,走投无路,去深圳找他,在他的帮助下,到石岩当了一个月保安……
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波已于去年2月死了。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写一写波,因为情谊,因为相似的疾病。
波死的时候,54岁,死于脑萎缩,或者,死于天气冷。
波先在布吉做小保安,每天按部就班,云淡风轻。做了五年的小保安,队长换了五任,我便跟他讲,可以找厂长谈一谈,自己都成了工龄最长的资深保安,做个队长,应是可以胜任的。波受了我的蛊惑,鼓起勇气去找厂长,以为要费口舌,或者大费周章的。对于不善言辞的波,这是对自己的考验。只要拿下队长一职,就是保安小队的头了,有“一官半职”了,前途不再是波澜不惊,而是波涛汹涌了。这对当过兵见过海的波来讲,应该不是困难的事。厂长也没有为难他,反而对他的忠诚深以为然,一口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波请我吃饭的时候,还心有余悸,说生怕厂长当面拒绝,让自己没面子。没想到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答应就辞工,却没用上。这次历练让波的胆量得到了锻炼,他跟我讲,有的东西,只是想,没用,还要说,说出来,可能会不同凡响。他似乎看到了前面波澜壮阔的人生,我没跟他说,他在这里干了五年的保安,已经打下了基础。
波在布吉当年了两年队长,嫌布吉工厂的盘子小,不好赚钱,在朋友的介绍之下,去了盘子大的深圳天安数码城当保安——这里几十个保安,队伍壮,普通保安的收入比在布吉工业区的工厂做队长还要高。对于波来说,他不要“队长”这虚名了,每个月到手的工资才是最实在的。在天安数码城,不仅有一份保安的收入,闲暇里还可以在楼道里收捡废品,一天几十块收入,这对于保安来说,算大头。外界的人不把保安当人,波无所谓,什么什么看门狗,比不过出租屋里一家人三餐有汤。在波看来,当下最好,有一份稳定收入,还有一些外快,虽然每天爬二十几层楼梯收捡垃圾很辛苦,但钱的味道是甜的。坚持下去,坚持三五年,在老家盖房子不用愁了。波没有想过在深圳买房子,波认为他能把自己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房子扒了重建,于他来讲,就是一生的成就。2000年初,在湖南农村盖一个二层半小洋楼,一定是一个壮举,不是家家户户能做到的。波憋着劲,像燕子筑巢,一点一点备着材料,那些波澜不惊的日子,于波的宏图大计,都是波涛汹涌,任何一个不小心造成的损失,都会延误他的盖房大计。
看起来一切都还顺利,房子盖好了,波在村里获得了赞誉,毕竟,以一个打工仔的身份能挣回钱盖起房子,这在乡下人眼里,都算有本事。房子建好,火炉一开,新房成旧房,波还得养儿养女。他有自己的计划,他在深圳天安数码城亲眼目睹了写字楼里工程师的收入,他立志要把自己的孩子培养出来,不要像他,见到任何人都要献上笑脸——在外人看起来是那么廉价,而在他们心里是多么迫不得已,乃至泯灭了个性!在外人看来,波只有两种表情:笑,或不笑。而在波看来,他在创造奇迹,他要把孩子供养出来,这是一件费劲的事,保安的工资,虽不算低收入群体,但委实不够一个家庭开支。波心里千军万马,风起云涌,面上死水微澜,风平浪静。他不能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窘迫——虽然无关紧要,但事关自己的面子,别人波澜不惊,看他如看一只蚂蚁,而在自己看起来,自己是在波涛汹涌中驾着一首小船,小船里是自己的家人,自己要使劲浑身解数,把他们送到对岸,自己的人生责任才算完成。
波的孩子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波在一次例行体检中,被检查出了脑萎缩。
波当时四十岁出头,不惑之年,他却接到了一张命运判决书。
同事们惊讶,议论。波也懵了,难道冥冥中有注定?
医生跟他讲通常情况下,脑萎缩寿命病程大约为5-10年左右的时间。
讲的人云淡风轻,听的人无异于平地惊雷。
整个家庭都震住了,波怎么会得脑萎缩。家里前辈没有病史,波自己也不喝酒,抽烟,买一包白沙烟,一个人抽一个星期。其他各项指标也正常,难道是外力伤害?波在深圳当保安,有可能打架斗殴。问波,波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从部队复员到地方,从布吉挪到数码城当保安,简简单单,一点波折都没有,怎么就有这么一个雷落在自己身上?没有了波的经济收入,全家人惶惶不安。波在几个医院反复检查后,确定脑萎缩无疑,拿了几个疗程的尼莫地平、卡巴拉汀、左旋多巴、奥拉西坦等药品,在公司领了一些补助,便回到了湖南老家,开始一个人生活。在他看来,他不能拖累家庭。他很平静地看待自己的病,医生也讲了,只要坚持运动,就会减缓病情。波无计可施,死马当活马医,把医生的话奉为圭臬,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跑步,从村里跑到镇上,五公路,风雨无阻。村里人看到了,都惊呼,这才是当过兵的人!波倒十分平静,在疾病面前,自己已经没有选择,而且寿命在受到挤压,死亡几乎能触摸到,自己能做的,就是不能轻易倒下。这是命令。外人在看着波每天五公里慢跑,一个月里还有些惊讶,人对生的渴望可以战胜很多辛苦,一个月,两个月,人们便熟视无睹,甚至在笑谈波在徒劳挣扎了。波只有一个生命在于运动的选项,于每一个生患绝症的普通人来讲,所谓的幸运和奇迹都是奢望,生命一定是在向着死亡滑动,没有什么循序渐进,一切都不可预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湮没一条命。波知道如此,能做的,就是坚持做到医生的嘱托,用最廉价的方式,做最有效的延阻。
开始三年还好,我也几乎忘了波是个病人。在村子通往镇子的公路上,波日复一日,坚持慢跑。我甚至想,死神或许遗忘了,或者他用自己的坚持感动了上天。三年多,每天五公里,这是个什么概念!正当我们庆幸的时候,死神抖动了一下索命索——波开始行动迟缓,四肢开始不协调,慢慢不能上路跑了,只能走,说话也开始口齿不清。我们仿佛看到了死神形如铁爪的手,已经搭在了波的肩上。波在抗争,力量是那么微弱,不堪一提,但对于波,他只能这样,在没有倒下之前,他要让自己动起来,看起来生机勃勃。坚持了两年,波开始迷失方向,几次走出村子,走不回来了。大家把他找回来,他口齿不清的叨叨说自己有记路牌,只是忘了几次,多走出几公里,发现四周环境陌生,又折转回来,他说的云淡风轻,波澜不惊;我们听起来,却如惊涛拍岸,风云激荡。只要一个不小心,扑倒在地上,被车碾了,或者滚进路边水潭,都是分分钟要命的。我们说给他听,并告诉他,以后不要过村前的红绿灯,多往返几次,一样可以走那么多路程,波嘴里呕呕地,瞪着我们,知道了我们说什么,白皙的脸盘装满了无奈。
过年,我去看他,他的裤子挂在屁股上,已经无力提溜到腰上去。他抖抖瑟瑟站起来,整个裤子就往下掉。牙齿也坏了,没剩一颗好牙,吃东西缓慢,还在嘴边、下巴、鼻子上糊一层。他给我让座,要去拿凳子,他往下掉的裤子就像刑具套着他的大腿,寸步难行。他嘴里呕呕呕地说着,一个字都没有。我知道他说什么,自个儿提溜凳子来,坐在他身边,看着颧骨高耸、胡子拉碴的波,简直不敢想象,几年前,我们还在深圳,并排走在大路上,指点着高楼大厦,谈论沧海桑田,才过几年,波就塌了,整个人都萎缩了。想到昔日我们在石岩工业区的草地上躺着惬意的晒太阳,看着他坐在凳子上颤颤惊惊的样子,我眼泪就掉来了,五十岁出头,正是一把生活好手的时候,命运弄人,却要他跪下了。波看着我,表情却没多大变化,嘴里呕呕呕嚷着,很平静。他已经尽力了,面目已经灰黑了很多,他已经力不从心,还在坚持,要我们这些关心他的人无须担心。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我告诉我老庚和他的家人,要多陪陪他。我爹当时也是身患绝症,活命的时间以天计,我们因为生计远走他乡,等到我爹坚持不住插管续命的时候,我们赶回来,没有听到老爷子的一句遗言,只看到他一双泪眼在睁啊睁。他有多少话要说,我们不知道。他着急,我们也着急,却毫无意义。波已经行动不便,力不从心,若有亲人守护,不至于出现意外,这对波也是告慰。
过完年,我们还是像以前,各走远方。其间也听到波的一些消息,比如说几天不出门了,要饿死了;比如说从床上滚下来,爬不上去了。死神已经把波握在了手里,他已经在劫难逃。我数了数,已经八年多,波已经坚持了九个年头!他还能坚持多久?我心里没数。死,是一种飞速的意外,不可预测,不可阻挡,在电光火石之间命便绝矣。我在记挂他,而有多少人会把他惦记在心上?九年,亲人已经迟钝,即使波活着,也已经不当一回事,已经视为将死之人,无可救药。旁人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生死何干?对于久病之人,生机早就没了,死倒天天临头,等同于死了。我不能要求什么,也无权提出什么,人都是利己的,彼此漠不关心,生死有命,怨不得人,各自安好,就是道理。所以对于他们,只要祸不临门,就是天下太平,哪会管别人家的风起云涌风雨飘摇!我只有祈祷,波能多活一些日子,多见几天阳光。
二月末,我接到老庚电话,波于凌晨走了。具体凌晨几点,只有波知道,活人不知道。波的哥哥半夜去波的房间看他,发现波不在床上。去厕所找,发现波倒在厕所门前的水龙头下,浑身僵硬,一摸,已经气绝身亡。招呼来人,抬到堂屋,波浑身僵硬,已经穿不上寿衣。这是他们传说给我的。我回到村,波已经入棺,活的人还在滔滔讲述棺材是新的,如何如何大。我看到棺材里形销容毁的波,眼睛还睁着,睁得大大的,空洞洞的,在盯着楼板。按风俗,死不闭眼,是心有不甘。在前一个夜晚,波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的恐惧,已经无法想象。对于一个四肢不协调,手脚无力的人,一旦滑倒在地上,挣扎不起来,只能呕呕呕言语,又天寒地冻,小雨霏霏,心里的那种绝望,活人是体会不到的。看着波睁得圆圆的眼睛,别说他心有不甘,他至少是怀疑这个世界的。他至死都是在怀疑这个世界。我跟他讲,他认识的人都回来看他了,可以闭眼了。伸手抚摸他冰凉的脸,上下数次,硬是合不上他的眼皮。他坚持了那么久,却亡于意外,怒目圆睁去见阎王了。我面无表情,波的心里,应该是波涛汹涌的,只是无力,眼睁睁看着死神拿走了他的活力,让他僵硬,他不相信这是结局——我却觉得,就是这样,没有人会提前知道自己的结局,这无法预演,生命的魅力与恐怖,也来之于此。波是人,无法免俗,所以,在惊恐的疑问,让每个看到他遗容的人,心有不平,戚戚焉,为生命悲鸣。
出殡的那天早上,我起来洗脸。开门,天空灰黑,转过身,看着对面屋瓦上的天空,云幕低垂,天空中似有无数文字落下——下雪了。自2008年后,湘南的雪线已经北延至衡阳以北,我在家乡已经十四年没见到雪了!雪落苍山,是因为波?有的人已经大惊失色,在议论波的死,冤哪,才天地挂白,大地同悲。他们的这种担忧和恐惧,来自于大自然的神秘,生命的神秘,像一片风起云涌的海,像片片惊涛。我想,棺材里的波是波澜不惊的,不管怎样,他已经接受,不再反驳和抗争,偃旗息鼓了。到了山上,北望阳明山,雪山如奔马骤停,离离如画。送殡的人见了此情此景,心有风吹,一片萧索。在万山之中,人如蝼蚁,唯有乡村炊烟包含的那一点暖意,才唤醒生命所倚不过是一口气,众人一心,生命才能得以守护。对于个体,真如一片寒凉雪花,歪歪斜斜在虚空中画一条线,落在地上,便是形销容毁,无声结束。无论怎样,活着的时候,都要画一条自己的线,像飘过眼前的那朵像在跳舞的雪花。我们的使命,尽量在空中多飘一会儿,优美一点,多感受一下,多看一下,多画几个圈,然后扑跌在地,波澜不惊地,安然领取一份面目全非的归宿。这是每一个平凡人的宿命。波像一片雪花,先落在了树枝上,然后再落下来,掉在地上,体无完肤,想哭,想喊,大地却吸住了他所有的能量,擦掉了他的棱角,却遗忘抹平他的表情了,他的表情,是凝固的一块波涛,自此以后,波,将以一个符号出现在活人的闲谈中,证眀疾病对平民百姓伤害的致命性,或者感叹阎王取命无早黯。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脑梗出院不到一个月。想起波的死,想起我经历过的死,死已经不再狰狞,恐怖。波已死,我在奔向死,凡俗的生活依然波涛汹涌,波澜壮阔,在个体生命的征程中,我们波澜不惊,如若一粒轻尘,卑微低贱,却是温暖这尘世的光。生死无惧,无牵无挂,这一程才能心安走到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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