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郝玉珍 记录：徐星
护理伤员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至一九四七年一月一日，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司令员陈赓、晋绥野战军第二纵队司令员王震发起吕梁战役，攻克了中阳、石楼、永和、大宁、隰县、蒲县等县城，歼敌一万余人。战斗中，我军伤员很多，和平医院的医护人员根本忙不过来。
十二月份，我们贺龙中学四队的全体学员调去当护理员。记不清是什么村子了，只记得是一个地主老财的前后两个院子，共有二十多个窑洞，还不够伤员们住。
当时轻伤员是不下火线的，来的都是重伤员，各部位受伤的都有，有的同志少了胳膊没有了腿，有的满头包着只剩下一个口。没有止痛药，他们痛的大喊大叫，招呼稍有不周，有的伤员就骂人。当时还从晋中招来一些学生小姐当护理员，她们普遍胆小娇气，白天都不敢到重伤员跟前，晚上就更不敢去了。
这种情况下，当然是共产党员要挺身上前了。说实话，夜班真是很不好上。正是十冬腊月，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雪也下的特别大，积雪比较深，一脚踩下去淹过脚脖子。那时没有电灯，我们也根本没有电灯的概念。没有月亮时是漆黑一片，有月亮时又一片白茫茫，不辨东西。护理伤员的工具就是一个破碗做的油灯、一把铁皮水壶，大小便是一个没有边的破瓦盆。我们不停脚地前后院子跑，也跟不上伤员们的喊叫声，你答应慢了，他们就大发脾气。
伤员大便后没有手纸，我将自己衣服上所有口袋及棉衣内的棉花都扯来为他们当手纸。一个伤员的衣服全被血浸湿透了，天气又那么冷，真没有办法。我就脱下身上唯一的一件衬衣为他换上。一位重伤员，头被包的只剩下一个口，前后胸被子弹打通了，淡淡的血水从伤口流出，随着他的呼吸吹着血泡。我心中特别难受，不管他是否喊叫，有空我就跑去看他。第二天，他不在了，我问医生、问护士，都说不知道。是转院了？还是牺牲了？他那痛苦的坐姿至今清晰在目。
那时没有消炎药，更没有止痛药，伤员同志们就是硬挺着。
一个伤员痛的大喊大叫，我叫护士去看看。护士去后，他不叫了。我去问伤员：“现在好些了吗？”他说：“医生给我吃了冰棒，现在好多了。”那个冰棒可不是现在意义的冰棒，就是房檐上雪水融化滴下来自然冻的冰棒。
我回头问护士：“给他吃了什么药？”护士说：“我只是给他量了一下体温。”我顿时明白了，伤员们需要医药的治疗，更需要精神上的治疗。于是，我对伤员们的服务态度更好了，热情地安慰他们，鼓励他们。伤员们也对我很好，表扬我，支持我的工作，只要我上班，伤员们就安静许多，不那么可劲地喊了。我理解伤员的痛苦，把他们当亲人，伤员也理解我的辛苦，也把我当亲人，这种战友情，淳朴高尚，大家相互鼓励、相互支持，共渡难关。我久久难以忘怀。
工作了一夜，确实很累。回宿舍睡觉，宿舍冷如冰窖。我们有一个绝妙的取暖办法。只要有两个人先睡下，我就往她两人中间的上面睡，左滚右滚就挤到她们中间了。大家个个如此，成了我们睡觉的常规。
参加汾西土改
一九四七年胡宗南进攻延安时，我在山西省汾西县搞土改，汾西县位于临汾地区东北角，与晋中接壤。我一个人负责一个村庄，独当一面。绝大多数无地或者少地的贫苦农民，分得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对共产党非常爱戴拥护。
解放军在解放晋西南和晋中的战斗就得到了广大翻身农民的积极支持，仅临汾战役就有十万农民踊跃支前。解放军打临汾时要挖坑道炸城墙，急需门板，12万扇门板很快运到前线，许多村子“夜不闭户”了，但是没有一家丢东西。汾西距离临汾比较远，没有送门板，但解放军打汾西的永城时，我们征集铁锨、箩筐、粮草支援前线，老乡们的很快就凑齐了。
老乡们对我很尊敬，也很关心。无论派饭到谁家，他们都尽可能给我做他们认为的好饭，吃面条时，总放两个荷包蛋。
工作非常忙，我经常要东奔西跑；那时农村的狼比较多，村子里也时有出没。一次，我和一名村干部在自然村开完会回行政村时，已经很晚了。两人正说着走着，忽然听到跑步声，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村干部大声咳嗽两声，狠吸烟锅，烟锅里的火亮了。这时我才发现一只很大的狼就站在我们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吓得我一下转到村干部的身后。相持了几秒钟，狼转头跑了。事后，村干部给我说：“狼怕火，所以我把烟锅的火抽亮。这时，你千万不能跑，也不要出声。……以后你一个人到处走，可要小心。.”老乡们更关心我的安全了，不论男女经常主动地接送我。
我和老乡们感情非常深厚，三十年后的一九七八年，一位汾西女老乡让儿子陪同来兰州探望我，我们相互有说不完的思念之情。
有一天上午，我正在写工作总结，一位村干部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郝，不得了啦，永城逃跑出来的敌人到村前了，怎么办？”我毫不犹豫地说：“打！”
具体怎么打，不能马虎，毕竟子弹不长眼，须冷静考虑。土改开始后民兵都解散了，我请这位村干部立即召集原来的民兵和积极分子，同时我写了一封信派一人送到最近的部队请求支援。
情况紧急，只召集到五六个民兵，他们仅有一支破步枪，打一枪就得捅一下，才能接着打，我有一支小手枪，我们就出战了。
出村就看到沟里的路上都是从永城跑出来的敌人，前后望不到头。穿的衣服五花八门，分不清他们都是干什么的。有的人好像饿久了，串到地里拔起豌豆苗就直接吃。
我们找到一个有利地形，隐蔽好自己。“打！”我们刚打了一枪，就像捅了马蜂窝，敌人原来还算比较整齐的队伍，一下子炸窝了，人们四散逃跑，到处乱串，满山满坡都是人。他们已成惊弓之鸟，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我们那支破步枪打一枪就卡壳了，赶紧捅呀捅呀，枪还没有捅好，我们的解放军赶到了。没想到，他们连我们一起打，把我们硬压到沟里去了。原来，我们一个小民兵穿着国民党兵的黄衣服，发生了误会，这位小民兵的一只脚被打伤了。由于我们的行动，滞缓了这批敌人的逃跑，他们被解放军解决了。
从此以后，我把解散了的民兵又重新组织起来。虽然敌人大股的逃跑人员没有了，但是不断有小股的逃跑敌人出现，我就率领这支有十几个人和一杆破步枪的民兵队伍天天出战，天天有收获，少时抓三四十个俘虏，最多的一天抓了七十多。不仅仅是民兵，有时全村男女老少齐出动抓俘虏，真是全民皆兵啊。
一天，遇到了敌人一支正规军，三十多人，个个带着手枪。民兵问我：“怎么办？”我说：“抓！把他们全抓住！”不过，这次行动就要非常谨慎了。我观察敌人，他们不敢走大路，胆战心惊地在山沟里、草丛中摸索着前进，见人就藏。他们地形不熟，是盲目乱串，但是在对面山上能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安排民兵们利用熟悉的地形悄悄地接近敌人，我在对面山上给民兵指点敌人的具体位置。民兵们赤手空拳地摸到敌人跟前，像老鹰抓小鸡似地猛扑敌人，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摁住了。个别敌人反抗，他们就在山坡上滚打起来。最后我们大获全胜，敌人全部被我们俘虏，其中有一个旅长、一个电台台长，其余是警卫人员，缴获手枪二十九把，电台一部。
我们出战十多次，共抓俘虏六百多人。胜利是付出了代价的，我们一位民兵牺牲了，名字我忘了，只记得也姓郝，是我一家子。我去他家看望慰问，他家中有父母和妻子。革命战争是残酷的，我们活下来的都是幸存者。
把最后一批俘虏送走，我顿感轻松，回村子时经过一条小河沟，我要洗脚，让民兵们等等我，可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害怕，没顾上穿袜子就追他们了。进村时，正是午饭时，村里的男人们都端着大碗在外面阴凉处吃饭，顺着巷道排列了一溜，我正好从他们中间走过。好像有人指挥似的，他们一起哈哈大笑，搞得我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笑我光着脚没有穿袜子。当时农村人很封建，女人不穿袜子是不允许的，就是男人们在地里干活也都穿袜子和鞋。
去登甲的故乡隰县午城
汾西的土改工作结束了，一九四八年我们部分同志要去隰县。那时候，行军打仗都是步行，没有驴马骑，更没有车坐。一路上，我背着儿子，抱着儿子。我的儿子对我特别亲，只认他妈妈，不让别人抱，其他同志想帮忙也帮不上。就这样我们一直走到隰县界内。部队在路边的大树下休息，我到老乡家院子内上厕所，房内出来一个人问我：“你是不是徐登甲的爱人？”我很奇怪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听别人说的。”
第二天我们到了隰县县城，住了下来。我抱着儿子刚出机关大门，就见到一位背着褡裢的老大爷和一位大嫂在打量我，大嫂给老大爷说：“就是，就是，你看这孩子的眼睛多像啊！”
他们上前问询我，这才知道是登甲的父亲和大姐，儿子的爷爷和大姑专门进城找我们来了，爷爷要看孙子。
我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来的？”爷爷说：“昨天就有人见过你们，我们今天来是想接你们到午城的家里。”
我向领导请了一星期的假，跟着儿子的爷爷步行六十里，到了登甲的家乡午城。
登甲虽然牺牲了，我一直很想去他的家。一，儿子是徐家的后代，我应该交还徐家；二，登甲给我讲过他在家乡的很多故事，我就想来到处看一看。我要看看他曾经读书练字的小二楼，我要看看他在一九三八年午城战役时他个人杀敌缴枪的地方，我要看看两山之间清清的河水，我要看看他家乡的一切，我要踩着他的脚印把他的家乡走个遍，看个够。
登甲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儿子的亲爷爷对我们母子特别好，他亲他的孙子，就是亲他的儿子。老人家领着我母子看他家的窑洞、小二楼，他的果园、他载的树，他家的地，讲他家从山东逃荒来到这里，从打柴开荒求生到后来发展的历程。领着我母子看看院子下面的水井，看午城的街及街上的庙，看山看河看水。老人家满足了我要到处看看的愿望。
原来打算将儿子放下还给徐家，但是条件不允许。老人家和他的二儿子（登甲的大弟弟）都丧偶，二儿子跟前还有年幼的一儿一女需要照顾抚养，小儿子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小女儿刚刚十八岁，未嫁。看到这种情况，我实在不能留下儿子了。我回县城机关时带走了儿子的小姑姑徐登青，她从此参加了革命，现在她也是一名离休干部，住在武汉。
注：郝玉珍，1925年生，陕西延川县延水关人，1941年参加革命，1943年加入共产党。1982年从兰州棉纺织印染厂离休，2012年去世。
共产党的历史就是由千千万万个优秀共产党员用热血和生命写就的。我根据母亲生前的讲述，写了此文，以纪念父亲和母亲，纪念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英勇奋斗牺牲的千千万万的老一辈的共产党员。正因为有千千万万的老一辈的共产党员与广大人民群众血肉相连，舍生忘死地艰苦奋斗，才取得了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
作为革命后代，为继承父辈事业，我也努力奋斗了一生。我1946年出生，1960年毕业于兰州东郊小学（原兰州军区子弟小学），少先队大队长；1966年高中毕业，班级团支部书记：1968年插队当农民，参加了县优秀知青大会；
1970年入伍当兵，立功入党；1975年退伍当工人；1878年考入西安交通大学，担任了四年班长及系学生党支部书记，本班被评为学校优秀班级；1982年进大工厂参与企业管理，期间写有论文《对现有企业进行技术改造是发展我国经济的一项战略措施》、《企业情报工作浅议》、《兰州通用机器厂生产能力应用情况分析及挖潜的途径》、《兰州通用机器厂经营管理战略的几点思考》等；
1988年进入甘肃省省级机关工作，有论文若干，其中《人口计划的重点应是总体提高全民族的素质》1990年第一期《发展》杂志、《新形势下的违法犯罪与综合治理》一书中的第四章《经济犯罪》1992年甘肃省人民出版杜出版、《甘肃省人民检察院经济案件管理系统》（计算机软件)。没想到，甘肃成了中国检察机关应用计算机管理案件第一家，《中国检察报》1992年4月20日头版头条报道；1998年从甘肃省人民检察院退休，退休后干了十几年知识产权工作，我三进考场获得了国家专利代理师资格，代理申请了数百件专利申请，写书一本《漫谈知识产权》2015年甘肃科技出版社出版。总结这一生，虽然成就不大，但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一直在兢兢业业努力学习努力工作，自认为无愧于党和国家、无愧于我的父辈、无愧于历史、无愧于自己。
我认为，我们这一代，包括我们的父辈，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特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们应该尽可能写出来，真实地记录这段历史，告知我们的后人，以指引他们沿着前辈开创的道路继续奋勇前进！
老实说，后辈中很多人已经没有了为国为民的雄心壮志，只想着继承你的财产。余生不多，这件事现实意义重大！
徐星
2023年2月
（未完待续）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
徐星，烈士子女，1966年高中毕业，下乡知青。1970年参军入伍，五年后退役。1978年以全甘肃省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入西安交通大学。1998年从甘肃省人民检察院退休。退休后通过自学，考取了国家专利代理师资格证，从事了十几年的知识产权工作。写了一本书《漫谈知识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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